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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於晴 -【鬥妻之二】鬥妻番外篇Ⅰ+Ⅱ [打印本頁]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0:33 PM     標題: 於晴 -【鬥妻之二】鬥妻番外篇Ⅰ+Ⅱ

鬥妻番外篇 I
<鬥官><鬥妻>細說重頭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1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2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3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4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5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6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1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2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3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4

太平盛世?這就是太平盛世嗎?
為何這樣的盛世未及他窮困的家鄉?
所以他被賣了……不為賺錢,只為家裏少個人搶飯吃!
可,有誰會要他?這樣一張天生異貌,誰見了不怕……
啊──這阮家小小姐,這力大無窮的阮家小小姐啊,
她輕一拍,桌子頓時碎屑紛飛……她真的只有六歲嗎?
瞧她一聽到背書,身子居然縮得比他還像個小老頭;
還有她那個悶葫蘆似的小師弟,竟連背書、罰跪也能睡著!
所以,他成了他倆的伴讀……
怪了,只是伴讀……為何他會全身熱氣直竄?
他的冬天,開始有暖意了……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1
  他,今年十一歲,膚白髮也白,個頭小小的,沒有名字,爹娘每見他一次,都喚他可憐的孩子,而其他人則叫他——
  「喂,小老頭,要不要一起逃?」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在井邊喝水的男孩停下動作,?頭看向這幾個月來,一路相伴卻陌生的「夥伴們」。
  「小老頭,你不會不知道吧?」問話的黑髮男孩聳肩,指向身後衣衫半舊的小男孩們。「那些人口販子在京師待了快半個月,人也賣得差不多,就剩咱們幾個。我們年紀不是過小,就是跛腳沒人要,你呢……」瞥向他的白髮藍瞳。「沒人會買個快死的小老頭回家當僕人,你也偷聽到了麼?明天再沒有人買咱們,一出京師就會被丟棄,那時想再進京師就難了,不如先逃再說。」
  白髮男孩遲疑一陣,輕聲道:
  「我可以做很多事的。」
  「嗤,你能做什麼?日頭一出來,你就畏光。幹嘛,買你回家當夜賊啊?」
  「明天……明天一定會有人要我的。」
  「明天你會被遺棄在城外。」黑髮男孩斬釘截鐵道:二樂師是皇朝國土內最繁華的城市,這裏不會有人要你,就算你死皮賴臉跟著販子到下個城鎮,也下會有人要你!我姓程,你叫什麼?我當老大,你跟著我,以後我們就在京師裏想辦法過活吧!」小小年紀,已展露未來領導氣勢。
  「我……」他避提自己姓名,勸道:「京師一向嚴管,沒有編戶入冊,留在京師也不會有人用咱們的。」到頭來只能當乞丐。跟著人口販子上京師,他不是要謀求自己的未來,而是、而是……
  「管什麼編戶入冊!與其被人丟棄,不如先逃走!自己的命運得自己來開創!我們四更走,你想來就在這裏會合,不來我們也不會等你!」
  白髮男孩咬牙半晌,終究沒有再多說什麼。喝完水,他默默走回馬車附近,就地躺下。
  他出身窮鄉僻壤。從一出生,娘就叫他「可憐的孩子」,年紀漸長後,他發現自身與兄弟姊妹大有不同。
  他天生白髮藍眸,膚色極白,眼畏光,日頭毒,他就很容易被曬傷,在這種情況下,要幫爹下田根本是癡人說夢,尤其這幾年收成不易……
  他不懂,為什麼人人都說現在已是皇朝的盛世,他的家鄉卻這麼窮困,窮困到……他的爹娘決定家裏少一個人吃飯。
  他的身價是零,因為每年來鄉間買孩子的販子認定他活不過幾年,城裏不會有人要他,還是爹娘塞了幾文錢,他才能擠上這輛馬車。
  不求賣兒子賺錢,只求少一個人搶飯吃。
  他……已經不能回家了吧。
  他的夢想很簡單,就是人人認定的太平盛世,有一天也能包括他的家鄉,那麼他回家……爹娘也許會欣喜若狂……
  躺在涼涼的草地上,十指握拳,暗自祈禱明天就有善心老爺買下他,他可以有未來,可以每年送點錢回家,他不是老頭,真的不是。
  他不會短命的……雙眸不敢合上,四更天到了,他心跳得好快……
  不能走,不能走,一走就是乞丐了,他不能走……
  ***  ***  ***  ***
  今天一早,人口販子氣得哇哇大叫。
  因為昨晚有一批小孩趁夜逃走,同時帶走一袋食物跟一箱衣物。
  只剩他了。
  「老子官也不報,把他們的戶帖都給燒了,看他們在京師怎麼混下去!」販子瞪他一眼,罵道:「要滾的不滾,專給老子惹麻煩!」
  他當作沒有聽見,在毒辣的日頭下挺直身子,表現出自己最有朝氣的樣子。
  在京師,都是販子去聯絡大戶人家來挑孩子,孩子愈來愈少,少到好幾戶人家挑了幾回都空手而回後,販子索性在大街上叫賣。
  每天天一亮,他就得在街上站著,站到入夜才能回車上睡一覺。這些日子,他的臉、他的手,甚至藏在衣下的肌膚都痛得要命,但他不能吭聲,也不敢吭聲。
  這一次,是最後一次的機會了。他不是快死的老頭,真的不是,所以,老天爺,請不要這麼快捨棄他吧!
  不知不覺,晚霞籠罩了整座京師,他的內心開始發抖了。
  「收拾收拾,趁還沒有天黑出京。」販子說道。
  「等等,大叔,再等一下……」拜託,誰來買他吧!他可以做事的!可以的!
  「再等也是白費工夫,待會出去,我把你的戶帖還給你。」
  一還給他,就要丟棄他了吧?
  他還是個孩子,會連份工作都找不著啊!怎麼辦?怎麼辦?
  驀地,他想起昨晚那句「自己命運自己開創」,他也想自己開創啊!可是,老天爺在他出生時就已經不給他機會了,他不想當乞丐!他還有夢想,還有——
  「走了。」販子收拾完畢。
  腦袋轟轟作響,半失焦距的藍眸映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京師是金碧皇朝最繁華的地方,難道連這裏也容不下他嗎?
  人口販子急聲催促著,他腦袋一片空白,慌亂之中,他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用力抓住路過的青年,嘶啞叫道:「公子,買我好不好?我能做事的!我不老,真的!我能做事的!」
  「你……」被抓住的錦衣青年受到驚嚇。
  「喂,你做什麼你!」青年身邊的隨從要拉開他。
  他死抓著最後一線希望不放,幹啞叫道:
  「我真的可以做事的!公子,你買下我吧,多少錢都行,你要我做什麼我一定做,我不偷懶也不會生病的!你買我吧!」
  「你這侏儒幹什麼你?再拉著不放,我押你去見官了!」那隨從罵道。
  「等等,他不是侏儒,他還是個孩子……」錦衣青年遺憾地微笑:「小兄弟,我府裏不缺人,沒法買你,再說,我家老爺不在京師,我沒法作主的。」
  他叫他小兄弟……這人看得出他只是個孩子嗎?只有這個人看得出來啊!
  「你不要我,就沒人要了……」
  「阮府真的不缺人,況且你太小了……」青年壓低聲音,沒讓那販子聽見。「你身子不適合做粗活,還是快回家吧。」
  回家?回家?他想回家,好想好想。他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跟一個妹妹,他好想他們,他想回家,真的好想。
  可是,他家把大門關上了,他回不去了。
  他爹說,天下之大總有他容身之處,只是他的家鄉太小了,容不得他。京師夠大了,還是容不下他,他實在不知道天下還有哪裡比京師更大,能容得了他這副模樣?
  「小兄弟……小兄弟!寧兒,快抱住他!他暈倒了!」
  ***  ***  ***  ***
  天下之大,哪裡才有他的容身之處?
  他也有頭髮啊,只是白了點,為什麼一直不給他機會?為什麼他一出生就是小老頭的樣子?他偷聽過學堂裏的夫子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他才幾歲?為什麼這麼快就老了?
  「好奇怪喔……鳳總管,這小孩……妳確定他是小孩嗎?」
  「嗯,是小孩。要說起來,應該只比咱們小姐大不了幾歲吧?唉,這小孩曬成這樣,一定很痛,妳去取藥來。」
  「如果他是小孩,怎麼會是白髮白眉?妳瞧,他連身上的毛都是白的呢,會不會是白猿妖怪?」
  「妳胡思亂想到哪去了?我聽老爺說過,確實有這樣的人。他跟小姐沒有兩樣,只是毛髮是白色而已……是不是我塗藥塗得太用力,怎麼他掉起眼淚來了?」
  他聞言,連忙張開藍眸,低聲叫道:「鳳總管,我沒事,謝謝……」面前是兩名大姑娘。他呆了一呆,明明剛才是之前公子爺的聲音啊。
  「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鳳春微笑。
  「我……我……家裏排行第二。」被曬傷的臉頰發熱了。
  「那我叫你二弟好了。你幾歲了?」
  「我……十五歲了。」
  鳳春跟身邊的丫鬟對看一眼,笑道:「我差點忘了,明天就要拿你的戶帖去登記,上頭也有你的出生年月日。」
  他猛地?頭瞪向她,小小的胸口劇烈起伏,喉嚨發不出聲音。
  「我家鳳總管買下你了。小鬼頭,你真的有十五了嗎?我看你跟我家小姐一樣,了不起快六歲吧?能做什麼事?」
  「不,我十一了!能做事!」他叫著,不顧身上疼痛,急急掀被下床。「我可以馬上做事!小姐,現在我要做什麼事?」
  「等等,我不是小姐。」鳳春趕緊壓住他。「阮府在永昌,不在京師。府裏有一個老爺,一名少爺跟一名小姐,我姓鳳,只是負責府裏內務,蒙府裏家僕看得起,叫我一聲鳳總管。」
  「鳳總管……」這位置多麼崇高啊。
  「你要有能力在府裏好好做事,將來你也能坐上這位置的。好了,明天我們出發回永昌,現在先跟你介紹主子們。買下你的這戶人家姓阮,你的老爺是生意人,常年在外走動,少爺任官職,也不在永昌。在僕人裏,你的年紀最小,要懂得長幼有序、先來後到的道理。」看他一直點頭,她也沒撂下什麼重話,柔聲道:
  「你要記得!在府裏絕不能欺上瞞下,尤其是對小姐……如果你騙她,她絕對會信的,而我絕不允有人騙她,你明白嗎?」
  「我會規規矩矩我會規規矩矩的!」
  「還有,我想那販子東折西扣,也不會留下多少錢給你爹娘,所以我跟他只買下你三年契,三年後他多半也不會專程來帶你走……」
  「三年……」那販子只會當他短命,不會回頭帶他了。只有三年,那時他才十四歲,不知道能不能在永昌找到謀生工作……
  「那時你想簽終生契也行,咱們私下做。」見他從極度沮喪轉為欣喜若狂,她面露憐惜。「話先說明白,頭一年你不支薪,後頭每年會給你固定的工資,你要托人帶回家鄉的話,只要府裏收田租有路過,可以順道幫你帶回去。」
  他聞言,啞口無言。好半天才低喃:
  「我也能送錢回家嗎?我也能嗎?」
  「如果你在府裏乖乖做事,你愛怎麼用你的工資,沒人會吭聲的。」
  ***  ***  ***  ***
  三個月後
  「女人掌事,終究還是太心軟了。」
  「那小鬼天生的富貴命,三天兩頭倒在床上不能做事,再這樣下去,鳳春也很為難吧。」
  「鳳春不該買下他的,連半天活都幹不了,在府裏白吃白喝的,誰會服氣?」
  他忍著渾身燒灼般的疼痛,眼睛幾乎快瞇成一直線,也要拚命拔著野草。
  美夢太早成真了!
  他以為他可以在這麼好的府裏、這麼好的內務總管下頭幹活,後來才發現他真的跟快死的老頭沒有兩樣。
  在太陽下工作一天,他全身曬傷,不理會紅腫的傷再做事,結果只會躺在床上更多天。
  他好害怕,明明他是窮人命,為什麼有富貴的身體?
  再這樣下去,他會被趕出這裏的。他連錢都還沒有寄回去啊!背部隱隱作痛,他有點想吐,就算抹了藥,他的身體還是快裂成兩半一樣——
  周邊的雜草拔光後,他?起頭,要移向另一頭拔,突然瞧見有個小姑娘蹲在地上托腮看著他。
  他呆住,脫口:
  「妳、妳是誰?」
  「老頭,老頭。」她叫,然後轉身跑了。
  哪裡來的小姑娘?沒多久,那小姑娘又跑回來,打開紙傘撐在他頭上。
  他又是一怔,對上她亮晶晶的眼眸。
  「哥哥說,敬老尊賢。」
  「妳到底是誰?」
  她雙手叉腰,挺起胸,叫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阮臥秋!」
  「……我見過少爺,他叫阮臥秋。」他從來不知道少爺是女扮男裝。
  她點點頭,咧著小嘴,爽快地笑:「行不改名,坐下改姓,在下阮冬故!」
  「小姐!」他失聲叫著,連忙接傘遮向她。
  進阮府後,他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小姐,他只當大戶人家重男女之別,沒有想到阮家小小姐好……好隨便,一身衣物完全不像富貴人家。
  「哥哥說,老吾老以及、及……」小臉苦惱,捧頭回憶。
  「人之老?」
  她擊掌,大聲叫道:
  「老伯說得對,老伯跟哥哥一樣聰明,冬故五體投地。」
  她的聲音軟軟的,帶著濃濃的童音,但說話偏愛學大人。
  他記得她才快六歲而已吧。
  「我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老伯,我不撐傘,你才需要。」
  「我不是老伯,我一點都不老。」他低聲說著。
  她眨了眨眼,看著他的白髮,再看看他藍色的眼睛,接著,她「哦」了一聲,道:「不是老頭不是老伯。」她低頭摸摸自己的黑髮後,又?頭望向他。「不是老伯。這位兄台,為何我沒見過你?」
  他有點啼笑皆非。鳳春曾說阮家小姐太容易被騙,她真的很容易信任人呢。
  「我是府裏長工,叫二弟。小姐,大熱天的,妳要去哪兒,我送妳過去吧。」
  「我、我……」她吞吞吐吐。「我……想去大哥房裏。」
  「少爺房裏?少爺現在不在府裏啊。」
  她點頭,小臉認真。「大哥已去為民謀福,冬故想他……想他背書的能力,所以……想去沾點……」
  他一頭霧水。她想去沾少爺背書的能力?
  「小姐!」迎面而來的鳳春吃了一驚,喜道:「妳回來了!懷寧呢?」
  「他在打呼呼,鳳春,抱。」
  鳳春高興地抱起軟軟的小身體,而阮冬故兩手攤得開開的,一點回抱的意思都沒有。
  「小姐,我正在打點妳愛吃的食物,等妳這兩天到家呢。」
  阮冬故笑瞇了眼,頰面不住磨蹭鳳春的臉。
  「鳳春,我學了一套拳,明天給妳看。」
  「不成不成,妳回來的日子有限,我得趕緊安排夫子來教妳念書。」鳳春喜孜孜地放下她。
  他注意到阮冬故一聽要念書,整個人就縮水成小老頭了。
  「鳳春,懷寧會背三字經,不用念書了。」
  「那小姐呢?」
  「……」阮冬故突然轉向他,認真問道:「這位兄台,你會背三字經嗎?」
  「我……我會一點。」
  他話才說完,不僅贏得她崇拜的眼光,連鳳春都詫異地看向他。
  他吶吶道:
  「我家鄉有學堂,有一次我經過,聽見那夫子念過一回,就、就記住了……」
  阮冬故張大嘴。「這位兄台,你也要赴京趕考嗎?」
  「不,小姐,我怎麼可能會去應試呢?」
  「喔……」她撓撓頭。
  「小姐丟臉了。」鳳春輕聲說:「他叫二弟,不是『這位兄台』,連二弟都會背三字經,妳念了一年還背不到兩句,比二弟還不如。」
  阮冬故的頭垂得低低的,就快掉下來了。
  鳳春牽起她的小手,柔聲道:
  「老爺一直很希望妳多念點書,小姐,我帶妳去梳洗,今天先好好吃一頓,等明天再談上課的事,好不好?」
  「喔……」阮冬故看向他。「二弟兄,告辭了。」
  鳳春多看他兩眼,低聲道:
  「瞧你曬成這樣。你先去陰涼處站站,我晚點有事跟你說。」
  ***  ***  ***  ***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
  書房裏,他儘量無聲息地擦拭桌椅,如果師傅渴了,他立即奉上溫熱茶水。
  他只是一個家僕,能夠聽師傅講課,簡直是三生修來的福氣,他珍惜都來不及了,哪像——
  那個據說是小小姐的「師弟」,雙臂環胸,雖然眼睛張得大大的,疑似認真聽課,但他總有一種感覺,這個叫懷寧的已經進入睡眠階段。
  他輕輕揮著花瓶上的灰塵,走到竹簾之後,果然瞧見每天上演的同樣場景。
  阮府的小小姐趴在小桌子上打呼呼,完全沒在聽課。
  他偷覷正講得口沫橫飛的師傅,悄悄閃進竹簾後,輕搖著她的小肩。
  她揉揉睡眸,看見是他,正要張開小嘴喊人,他連忙食指舉至嘴間,指指簾外的師傅。
  她回神,立即垮下小臉,再度化身為小老頭,整個身體縮得好幹扁。
  那無比委屈的樣子,讓他差點笑出來。
  其實,他能被安排到書房工作,全是鳳春的恩德。
  讀書呢,他連想都沒有想過。
  只是……如果是給懷寧上課也就算了,為何鳳春會逼小姐來念書,而且才六歲,就強迫她聽這種深奧的道理?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來,與她平視,壓低聲音問道:
  「小姐,妳聽不懂麼?」
  苦瓜小臉頓時被壓扁了。她學他的聲量回答:
  「二弟兄,學生資質弩鈍,一無所獲。」
  他忍著笑,輕聲說:
  「小姐,師傅在講『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是指,老天爺保佑我們老百姓,同時還賜給我們皇帝跟師傅。瞧,有皇帝爺爺,才有國土,才有阮家,才有妳啊。」
  她皺起細細的眉頭,古怪地看著他。
  「二弟兄,你這樣講,學生就明白了。可是,怎麼我跟懷寧不懂,你就懂?莫非你就是老天爺賜給學生的師傅嗎?」
  「不不不,我只是阮家的家僕,不是師傅。」他有點恐慌,這個小姐的想法跟人似乎不太一樣,真怕她突然跪地拜師。
  「原來老天爺賜給學生的是一個家僕。二弟兄,你學問飽飽,為何不上京趕考,為百姓做事?」
  他呆住。這個小姐才幾歲啊?怎麼這麼愛裝小大人?
  「我……我書讀得不多。」見她一臉疑惑,他低聲答道:「我只懂幾個字,懂一點三宇經,我跟小姐說的這些道理,還是這幾日待在書房裏才明白的。」
  她小嘴大張,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問道:
  「二弟兄,莫非你是天生讀書料?你愛讀書嗎?」
  「我想,應該是吧。」他笑容隱有苦澀。
  她一擊掌,叫道:
  「既然喜歡,那書房很大,再搬桌椅一塊讀書。二弟兄將來必平步青雲,乃朝中棟樑,為民謀福,再造太平盛世。」很驕傲地再補一句:「跟我大哥一樣。」
  「跟妳大哥什麼一樣?」師傅在竹簾前怒聲問道。
  她被嚇得彈跳起來,整個小身體跟著椅子翻倒在地。
  他也驚跳起來,急步上前扶起她。她是身份尊貴的小姐,如果跌傷了,倒楣的肯定是他!
  「阮少爺如今為朝做事,乃頂天立地的真漢子。」那師傅語有不悅:「小姐只是個小女子而已,既然無心讀書,何必聘請老夫?聽說鳳姑娘主管府內一切。一個女人出了頭,連帶帶壞小姐,這種總管還不如不要!」
  阮冬故攏起細眉,不太高興道:
  「學生駑鈍,師傅是不是在罵鳳春?」
  「小姐讀書,學些風花雪月也就夠了,何必聽鳳姑娘安排,讓老夫淨教些妳不該懂的東西呢?」
  她眉頭打結更深,轉向二弟,求教道:
  「二弟兄,學生還是駑鈍,師傅在講話,每個字我都懂,但變成一句話我就聽不懂了。我問他是不是在罵鳳春?師傅的回答到底是還是不是?」
  「這……」他直覺覷向懷寧。懷寧是清醒了,但?頭看這裏一眼,又合上眼皮繼續裝睡。
  他也想裝睡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老師傅滿面不快,忘了跟他對話的是年僅六歲的小娃娃。
  「如果師傅不是罵鳳春,那學生誤會師傅,學生一定要賠罪;師傅要是真罵鳳春,學生還盼師傅還鳳春一個公道,否則學生不服!」她十分認真地說道。
  「妳在老夫門下受教幾日,也算是老夫學生,難道不懂什麼叫尊師重道嗎?」
  剎那間,她整張小臉皺起。顯然尊師重道在她內心起了巨大矛盾,最後,她大聲說道:
  「學生確實要尊師重道,但鳳春是我阮家人,老天爺賜給我一個師傅,也賜給我一個鳳春,既然都是老天爺賜的,為什麼師傅要罵鳳春?為什麼師傅要瞧不起鳳春?」
  「妳妳妳……」老師傅脹紅臉,怒聲斥?:「這是逆師啊!」
  「學生並非逆師。傳道授業解惑也,還請師傅開解學生內心疑惑!」
  「因為她是女人!因為她誤導妳的想法!因為她想在阮府裏當武則天!」
  阮冬故非常仔細聆聽。當老師傅說到武則天時,她充滿茫然,但也明白這絕不是好話,遂不開心道:
  「師傅是老頭,我聽懷寧說,有時老頭是不講理的。」沒察覺懷寧從椅子上滑下。「師傅有錯,沒有關係,學生一定要指責,師傅才能繼續走正確的道路。所以,師傅,你錯了,你誤會鳳春了!鳳春姓鳳,不姓武,待會我叫她來,你當面跟她賠個罪就沒事了。」
  「妳妳妳——」
  「師傅何以吹鬍子瞪眼?」她不解。
  「小姐!」鳳春匆匆進書房,二弟尾隨其後。「師傅,我家小姐年紀小小,不懂事,還盼師傅原諒。」
  阮冬故從竹簾後走出來,滿面疑惑地盯著鳳春。
  「鳳春,我何錯之有?」
  「小姐……」鳳春咬咬牙,一時顧不了是非對錯一定要分明白的小姐,轉向老師傅討好道:「師傅,我家小姐脾氣稍大,不懂世事,得罪師傅,請師傅千萬別跟小孩計較。這樣吧,您先到廳裏喝茶消個氣,下午就別教了,我雇轎子送師傅回家休息。」
  阮冬故來回看著他們兩個,小小的腦袋百思不得其解。
  老師傅沉著臉,道:「鳳姑娘,恕老夫無能也無力,阮小姐只是名女子,才氣完全不如阮少爺,教也是白費工夫。聽說,是妳執意要小姐學這些,難道妳要她步上阮少爺的路子?」
  鳳春臉色大駭,連聲道:「不不,當然沒有!小姐是女子,怎能入朝為官?」
  「既然無心禍國殃民,那小姐還是別讀的好。」
  「何以師傅說我禍國殃民?」阮冬故不解道。
  「小姐!」鳳春低叫。
  「鳳春說過,不懂之事該問,我問錯了嗎?」小腦袋瓜裏打滿了結。
  鳳春一時啞口無言。
  「鳳姑娘,妳好自為之吧。在阮府當差,能坐上這內務總管之位,妳已用盡三生福氣,妳再得寸進尺,小心阮府一家人遲早因妳受累!」老師傅道。
  阮冬故聞言,一臉怒氣,叫道:
  「誰說鳳春會害我們?師傅為何再三抵毀鳳春?」她畢竟年幼,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氣憤之下,一拳用力擊向竹簾,那竹簾立時迸裂。
  頓時,老師傅被嚇得魂飛魄散。

[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8-8-12 07:40 PM 編輯 ]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0:40 PM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2

  天黑黑,蟲鳴蛙叫不絕於耳。

  他揉了揉眼睛,努力打起精神,雖然跪著的膝蓋有點痛,但他絕對能忍。

  找個事情分神好了。他開始一字不露默背老師傅教的一切,同時一心二用想到早上書房裏發生的事。

  小姐的力氣真可怕,才小小一個拳頭,竟然將沉重的竹簾打得四分五裂,當場把老師傅嚇得厥過去。

  所以,他領罰了。

  他很明白大戶人家都是這樣的,明明不是他的錯,但小姐犯錯,鳳春不能罰她,只能罰地位低微的他。

  他無所謂,以前他挨過餓,差點流露街頭當乞丐,全是鳳春心軟帶他回阮府,現在在祠堂跪一夜,他絕對能撐過。

  他閉眸默背,身邊似乎有什麼在搖動,他也不害怕,多半是風吹的,因此,當他張開眼時,發現綁著兩個可愛圓辮子的小姐跪在一邊,他一臉錯愕。

  「小姐,妳這是做什麼?」他失聲叫道。

  「二弟兄,好久不見,我來罰跪。」她低聲說著,小臉垂得低低的。

  「鳳總管知道妳在這嗎?妳快起來,妳是千金之軀啊!」

  「鳳春不知道。我跟她說過了,如果我有錯,罰我就好了,為什麼要罰你?鳳春說,以後我做錯事都罰你,因為我不怕罰。」

  他只能瞪著她看。

  她繼續說著:

  「二弟兄,你受罰,我當然也不能睡大覺,所以,我來陪你了。還有,我把懷寧拖來了,他上課偷睡覺也有錯,都該罰。」

  他直覺轉過頭,驚駭地發現懷寧正跪在左側。小姐的師弟何時出現的?為什麼他沒有察覺?

  「小姐……妳真的不用跪……妳這是會折煞我的!」

  「為什麼?」

  這個小姐真的很愛問為什麼啊。他苦笑:

  「妳是主子,我是僕人,我為妳受罰是天經地義,妳為我而跪,那根本無理可談。」

  她聞言,搖頭晃腦想半天,想到腦中又開始打結。她瞄到懷寧跟她眨了一隻眼,立時想起懷寧簡潔有力的法子。

  她一擊掌,道:

  「二弟兄,你博學多聞,今天師傅才講,你馬上就能明白前後道理,冬故佩服。二弟兄可願意趁這時候,多教點給冬故?」

  他一怔,答道:「說教不敢當。只要小姐不累,我一定說個翔實。」

  「說簡單點,我跟我大哥不一樣,我很笨的。」

  「小姐一定有幾分天資,鳳總管才會請師傅過府教書的。」他安慰道。

  她搖搖頭,迅速站起來,跑到供桌前拿過木魚,然後回到他身邊跪下。

  「二弟兄,實不相瞞,鳳春要我讀書,是因為我這個——」她輕輕一打,木魚頓時碎成數片。她扮個鬼臉,小聲道:「力氣大得像條牛。」

  他瞠目結舌。

  原來下午的竹簾不是意外……

  「鳳春請師傅過府,是要冬故修身養性。今天她很生氣,我不明白為什麼她要生氣,但我想,她不是對師傅生氣,而是氣我,二弟兄,你就幫幫我,教我一點,我懂了之後去跟鳳春說,她一定高興。」小臉認真無比。

  「鳳總管知道小姐這麼用心向學,一定氣消。」他道。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雖然懷疑自己會在中途睡著,但為了鳳春,她還是得強打精神。

  想到一事,她又問:

  「既然二弟兄博學多聞,一定知道今天我哪裡做錯了?鳳春說,我該尊師重道,這道理我是明白的。可是師傅無故罵鳳春,他有錯,鳳春沒有錯,那我叫師傅道歉,以後他不再犯這錯,對師傅也是好事。我何錯之有?鳳春是冬故心裏重要的人,明明她沒有錯,我卻要任她被師傅辱?,這就是尊師重道嗎?」

  顯然這個對錯問題,造成她的困擾。

  「這……」他不知該如何解釋。在這個小姐心裏,似乎沒有地位尊卑之分,只有是非對錯的想法。這到底是誰教她的?「我想……舉個例子來說,如果有僕人說小姐錯了,小姐心裏當然會不高興,這跟妳師傅生氣的原因是一樣的。」

  她一怔,脫口:「為何我要不高興?」

  他也跟著一愣。

  「只要說出道理來,讓我以後不再犯,冬故感激都來不及,為何要不高興?二弟兄,大家不都是這樣的嗎?」

  「這……小姐將來長大就明白了。」

  她認真的「哦」了一聲,道:「原來要像二弟兄這麼大,才能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二弟兄,敢問今年你貴庚?」

  「……十一歲了。」

  她扳著手指頭數道:「這要五個寒暑啊……難怪鳳春、大哥都明白這道理,我跟懷寧就不明白。」

  「我明白。」懷寧閉著眼插嘴。

  阮冬故嚇了一跳,連忙數著懷寧的歲數。「原來再過兩個寒暑,我就能明白了。」她鬆了口氣:「還好,不算太久,不然冬故的頭都要想破了。」

  她放心了,他也暗籲口氣。

  她又一擊掌,嚇得二弟立刻提起精神,以防她再丟出莫名其妙的問題。

  「對了,二弟兄,我跟鳳春說過,下次別的師傅來教書,懷寧、我,還有你,一塊讀書,你的桌子就搬到我旁邊,我不懂的你教我,這樣子一來,就算我是笨蛋,也勉強可以像大哥一點點。」

  他聞言驚喜萬分,激動得難以言喻。

  「我、我只是個家僕……也能讀書嗎?」

  「為何家僕不能讀書?」她又是一臉疑問。「既然喜歡讀書,那一定要讀書,二弟兄比我適合讀書,說不定將來赴京趕考,為民謀福,就跟我大哥一樣。」

  這個小姐,真的很熱中讓他赴京趕考。二弟有點好笑,又有點感動,真的沒有想過有一天他也能讀書。

  現在的他,就算跪上十天半個月,也心甘情願,只求老天不要把這小小的福分帶走!拜託!

  ***  ***  ***  ***

  四個月後

  「二弟兄!二弟兄!」

  二弟迷迷糊糊地張眼,看見有個小小可愛的姑娘爬上他的床。

  是他的妹子嗎?

  以前,他小妹跟他沒有這麼親的,她年紀跟阮小姐差不多,但怕極他的蒼白跟白髮……倏地,他瞪大眼,看見阮家小姐跪坐在床邊。

  他立刻坐起來,低叫:

  「小姐,妳到我房裏做什麼?」老天,這小姐是不是太不知禮數了?

  本來他是跟傭人們同住一間,但自他成為伴讀之後,必須把其他工作集中在下午跟晚上,往往一回房睡覺就驚擾到別人,鳳春特例撥了間小小的房給他,雖然破舊,但能住人。

  他不怕苦,只要能多看點書,就算讓他睡柴房,他也甘之如飴。

  她認真道:

  「今天二弟兄的故事還沒說完,我特地來聽。」小臉意猶未盡,小眼睛亮晶晶的,充滿光彩。

  「妳是說……呂不韋的故事啊,咱們不是說好,『奇貨可居』的典故,明天再說嗎?」

  「明天我要出門,新年才會回家,那時才能再聽到二弟兄的故事,我會天天想天天想,不如二弟兄先告訴我吧。」

  「小姐要上哪去?怎麼一去半年?」

  她張口欲言,然後又憋住,小臉脹得鼓鼓的。「我答應鳳春不講。鳳春說,這是秘密。」

  這個秘密讓她忍得好辛苦。

  「我討厭秘密。」她咕噥,又笑著用力拍小胸。「我跟鳳春說過了,等我離開後,師傅照樣教你讀書,以後你就有很多很多故事可以講給我聽了。」她喜歡聽這個白髮兄說故事,比師傅說的大道理有趣而且易記多了。

  他激動得握住她的小手,道:

  「小姐,謝謝妳!」

  她低頭看著自己被握緊的小手。

  他連忙鬆手,惱自己的失態。「小姐,我不是故意要冒犯的。」

  「冒犯什麼?」她撓撓頭,傻笑道:「在府裏只有鳳春敢抱我。二弟兄,冬故在此道歉,你握著我的手,我卻不能碰你。」

  「小姐,妳是千金之軀,怎能碰我這種下人?」

  阮冬故想了下,小聲問:

  「二弟兄,上次你在祠堂是看過我力氣的。你不覺得我力氣很大很大嗎?」

  「還好吧,只是個木魚而已。」一個小孩子就算力氣再大,也絕不可能離譜到哪裡去。

  她皺眉。「二弟兄,切莫瞧輕我的力氣,不然你遲早會受苦的——這是我爹說的。」她爬下床,東張西望,確定鳳春不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冒出來,她才繼續道:「二弟兄,今夜之事只有你我知道。」她攀上椅,用力擊向桌面。

  「小姐,小心——」話還沒有說完,就見厚重的桌面被她劈成兩半。

  他目瞪口呆。

  她像個小大人一樣搖頭歎氣,然後跳下椅子,走到床邊。

  「不瞞你說,我並未用盡全力。以前我曾試過用盡全力推大樹,大樹竟然連根拔起。」又攤了攤手:「你瞧,我不敢碰二弟兄,就是怕不小心把你弄得四分五裂。」

  「……小姐,現在妳已經開始懂得控制力道,這是件好事啊。」他吞了吞口水,暗自注意她的舉動,以免她突然撲上前抱他。

  她詫異地看他。「你不怕嗎?」

  「我……為什麼要怕?」他鼓起勇氣笑道。阮府的小姐,他不敢得罪。

  她開心地咧著小嘴,小眼睛又充滿光彩了。

  「妳完蛋了。」冷冷的聲音自角落響起。

  二弟受到驚嚇,直覺看向發聲處。不知何時,小姐的師弟竟然出現在床尾旁!懷寧何時來的?為何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

  「笨蛋都看得出這裏少了一張桌子。」懷寧冷聲道。

  阮冬故張大嘴,顯然沒有想到今晚的秘密會因為少一張桌子而破功。

  「笨蛋。」懷寧面無表情。

  「不、不礙事,就、就說我打破的。小姐,妳別擔心。」

  「不,多謝二弟兄的好意。說謊是不對的,我領罪就是。」她垂頭喪氣,掃過這間簡陋的小房間。「二弟兄,鳳春說你有時半夜會讀書,對不?」

  「是的。」

  「你都在哪讀書?」

  二弟默默睇向那已五馬分屍的木桌,苦笑:「我在床上看。」

  她轉身跟懷寧說道:

  「反正明天我們就走了,我房裏的桌子也用不著,你跟我回去搬!」

  「等等,小姐……」

  「你放心,待會我去領罪時,會跟鳳春說好的!」一眨眼她就消失在門外。似乎忘記自己力大無窮,但個頭太小,根本不能憑一己之力扛起大桌子。

  懷寧閉上眼,忍耐地說:「笨蛋。」雖然這樣罵他的師姐,他還是跟了上去。

  跨出門檻的剎那,懷寧突然回頭,冷冷盯他一會兒,才道:

  「她是個笨蛋,你說什麼她都信,不要騙她。」語畢,頭也不回地離開。

  二弟聞言,臉色微變。他、他不是騙人,只是……身為一個家僕,哄小姐開心,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如果不哄她,他怎能在阮府裏生存下去?

  不騙她,難道要坦白說,她的力氣真的很嚇人,請她學會控制力道後再接近他……如果他實話實說,這個小姐一定很難過,所以,有時善意的謊言是必須的。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  ***  ***  ***

  一大早,他起床準備洗臉上工。

  一開門,鳳春竟然已經在等著他了。

  「鳳總管,我、我——」

  「沒事。」鳳春微笑:「晚點小姐要出門,在她出去前,我想跟你談談。」

  他心裏緊張,回頭看了眼那貴氣十足的桌子。

  鳳春笑道:「那不甘你的事。小姐做事一向衝動,下午我差人把桌子搬回去,換另一張來。」

  「是。」他連忙跟在她後頭,不敢越前。

  「我記得你家有個兄長,還有弟妹,是不?」她問。

  「是。」

  「三年結束後,你還想做下去嗎?」

  「想,當然想!」除了阮府,沒有人要他了!

  鳳春回頭看他一眼,柔聲道:「你打算何時衣錦還鄉呢?」

  「我……沒想過。要衣錦還鄉也很難,而且我家鄉……並不能容我……」阮府裏有鳳春壓著,日子一久,大夥都習慣他長相,明白他不會害人,但回到家鄉……

  「那,你想不想永遠留在府裏呢?」她試探地問。

  他一怔,停住腳步。

  鳳春道:

  「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不栽培下去太可惜了。現在你只是家僕,就算讀了再多的書,身份依舊低人一等.你想不想成為我的義子呢?」

  他還是傻著眼,呆呆地瞪著她。

  「我不打算成親,也不需要你來養老,就純粹是個義子。將來你有能力,也可以坐上阮府內外務總管的位置。」頓了下,她意味深長:「也許,到頭來你選擇的是其他你不曾想過的路子。」

  「……鳳總管收我為義子,是為了小姐嗎?」他低聲開口。

  她柔聲笑道:

  「你真的很聰明。我收你為義子,以後你不必在府裏工作,只要當小姐的伴讀就好了。她不笨,只是性子直,是非對錯分得很明白,再加上她十分崇拜臥秋少爺,所以……總之,我不是要你隨時教她,只要能潛移默化點,我就萬謝了。」

  他夠聰明,就該立即答應!

  這正是一個大好機會啊!從家僕躍升為鳳春義子,以後他想讀多少書都行!甚至,只要他想讀,小姐也會幫他找來!

  他的野心愈來愈大了。從一開始,他只求有個工作就好,現在他卻渴望能過更好的生活,鳳春開的條件,他求之不得,這是一個錯過就不再有的機會——

  「你好好考慮吧。在此之前,你跟我去送小姐出門吧……對了,小姐離家的事,你別跟外人說起。」

  外人?那意思是,小姐離家是秘密,而他已經被鳳春視作親信了嗎?他總覺得鳳春對小姐的態度充滿異樣,嚴厲督促她讀書,卻又心疼她讀書,她讀的也不是風花雪月的東西,而是紮紮實實的道理。

  見鳳春暫時結束這個話題,他脫口喊道:

  「我願意!我願意!」天知道下一刻鳳春會不會改變主意?既然能過好一點的日子,為什麼他要拒絕?

  接下來他沉浸在老天爺賜的美夢裏。他隱約聽見小姐在叫:

  「鳳春,你要收二弟兄當義子?那我留下觀禮!現在他是不是奇貨可居了?」

  「奇貨可居」不能這樣用,以後要當小姐的伴讀,恐怕是辛苦了點,但他不怕吃苦,真的。

  阮冬故興高采烈在旁觀禮,跑來跑去像是自己被收養一樣。

  「從今天起,你姓鳳,就叫一郎吧。」鳳春笑道。

  等他敬過茶水,行跪拜之禮後,阮冬故沖上前,抱拳作揖道:

  「二弟兄,不,一郎兄,恭喜你喜事臨門,認鳳春當娘。上次我叫鳳春娘,她還打我呢。」語畢,開心地想要上前抱住他。

  鳳一郎回神,脫口驚叫一聲,狼狽地退後數步。她的力氣嚇人啊!

  剎那間,一片死寂。

  廳裏的家僕個個噤聲,有看好戲有同情有譏笑的,還有懷寧的冷眼,全往他這裏看來。

  阮冬故迷惑地望著他,小臉隱約有抹受傷。

  鳳一郎急中生智,勉強笑道:

  「小姐是千金之軀,雖然一郎已是鳳總管的義子,但小姐抱我,總是不妥。」那聲音帶點微顫。老天爺……不會故意給他一個美夢後又狠狠砸碎它吧?

  鳳春適時化解廳裏尷尬的氣氛,開口道:

  「小姐,將來妳可就有個伴讀了。」她笑著抱起小小的身體。「妳老愛學臥秋少爺的語氣,這可不好,別再叫一郎兄了,以後叫一郎哥好不好?」

  阮冬故點點頭,看了鳳一郎一眼,接著,心無城府地喊道:

  「一郎哥!」

[ 本帖最後由 元靜 於 2007-9-21 10:49 PM 編輯 ]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0:55 PM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3 


      三年後

  十四歲的少年,飽讀詩書,已非當年那個瘦弱卑微的孩子。

  一頭銀發與雪白的膚色,在人群裡依舊格格不入,但他已經學會表面功夫,以微笑來面對無知百姓的眼光跟脫口而出的「老頭」。

  他的五官還帶點稚嫩,但因長年沉浸在書香裡,氣質逐穩,幾次府裡出了點事,都是他在第一時間拿主意渡難關,僕人們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尊敬了。

  他想,他是聰明的吧。

  這些年來習得的知識如同一把鑰匙,逐一開啟他的智慧。時常,他不經意想到的法子,外人啧啧稱奇,外人心裡所想的,他輕易看穿,從無例外。

  鳳春為此而無比欣喜,為他找來各式各樣的書籍,甚至動用她私錢,同時請上好幾個師傅教他。

  鳳春這麼栽培他,背後定有原因,只是她遲遲不肯說。

  唯有一次,他聽見鳳春低喃:

  「但願,你的未來在府裡,哪兒也不去。」

  他還能去哪兒?

  不管是阮府或者鳳春,對他簡直恩從再造。賣身契在認她為母時,已經撕毀,但每逢過年遇節時,她還是送給他一個紅包,他不愁吃穿,所以將紅包原封不動地寄回家鄉。

  只是。這幾年阮府的運勢不佳。阮老爺與外務總管在經商途中客死異鄉,接著,阮臥秋遭人毒瞎雙眼,他不笨,自然明白那是阮臥秋為人太過正直之故。

  正因正直,所以阮府想要東山再起,絕無可能。

  正直的阮臥秋,為官鐵面無私,不講人情,如今雙眼皆盲又辭官,誰還會念舊情?現在府裡權力最大的是鳳春,但她畢竟是女子,小姐又太小,將來的阮府……

  他已有心理准備,無論如何,他絕不會棄阮家而去。

  「一郎哥。」書房的門口,一顆可愛的小頭探進來。

  他回神,面露驚喜地擱下書,上前道:

  「小姐,妳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早上回來的,剛去看大哥……」笑顏略斂,她沮喪說著:「大哥沒發現我。」

  「少爺眼睛還沒復原,當然不會發現小姐。妳喊他一聲,他就知道妳在場。」

  她搖搖頭。「大哥現在一定心煩,我還是不要吵他好了。」

  「懷寧呢?」

  「他肚子餓,先去廚房吃飯。鳳春說,有名醫來看大哥,我在秋院不方便,所以,要我過來找一郎哥。」

  哪來的名醫?鳳一郎暗自納悶,隨即暗叫一聲——東方非來了!

  自阮臥秋目盲後,每到秋天,朝官東方非必會帶著名醫來阮府。

  鳳春叫她過來,定是要他留住這個莽撞的小小姐。

  思及此,他不動聲色地微笑:

  「既然小姐還不餓,那就讓我說幾個故事給妳聽……小姐,為什麼妳這樣盯著我看?」她應該早就習慣他的異貌才對。

  阮冬故偏頭打量他一陣,搬了張凳子到他面前,當著他微疑的神色,跳上凳子,與他平視。

  「一郎哥,半年不見,你變高了耶。」真不公平,明明一郎哥以前比她高一點點,現在她站在凳子上,才能跟他同高。

  鳳一郎撇開視線,很想笑出聲,又不想讓她傷心,遂抱起她小小軟軟的身體,放到書桌後的椅上。

  他早就注意到了,從他認鳳春為義母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沒有主動抱過他了。

  「我高是理所當然,今年我快十五了,若是矮個兒,要怎麼照顧小姐?」

  「那我十五歲,也會跟一郎哥一樣高嗎?」

  「也許。」頓了下,他笑問:「好了,小姐,妳想聽什麼故事?」

  她開心道:

  「我想聽一郎哥上次說的那個家家戶戶敞開大門,也不會有小偷的故事!」

  鳳一郎也不意外,笑道:

  「好,小姐,那妳記得上次我教妳背的《禮記·禮運》裡頭的那段話嗎?」

  「記得!」她精神十足地背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歸……」背到最後,聲音愈來愈小。

  「小姐能背到這裡,已經很了不起了。」他贊美道。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說道:

  「一郎哥,我是笨蛋,這你是知道的。我討厭讀書,師傅講得我都不懂,連我寫一篇文章,我都寫不好。如果我有一郎哥的聰明才智有多好。」她很羨慕,語氣也隱有驕傲。

  他保持溫柔的笑,道:「像我有什麼樣子。」下意識地撫上白發,又說:「小姐生在阮府,足抵我的聰明了,再者,小姐不是笨蛋,只是時常心不專而已。」

  她看著他,沒有再多說什麼,專心傾聽她百聽也不厭的傳說故事。

  他特意放慢速度,花了一盞茶細細說完。

  故事完結後,她意猶未盡,悠然神往地說道:

  「一郎哥,如果咱們皇朝也能這樣子就好了。」

  他對她的想法早見怪不怪,敷衍答道:「遲早會的。小姐還想聽故事嗎?」

  「想!想!我要聽青天大老爺!」

  「小姐,其實我的故事,都是從書中得來的。如果妳用心讀書,不必聽我說故事,妳也會有滿腹故事經的。」

  阮冬故聞言,本來抬頭挺胸的小身體,自動又縮水成干扁小老頭了。就算她再笨,也知道一郎哥准備逼她讀書了。

  她趕緊跳下椅子,說:

  「一郎哥,我想我還是去偷看大哥幾眼好了。說不定,這次他的眼睛真的有希望呢。」

  「不,小姐,名醫多半是不喜歡外人打擾的!」

  「沒關系,我會在秋院外等著,等鳳春拿藥方子出來,我陪她去抓藥。」

  鳳一郎抿起嘴,惱她多事。東方非每次前來,必有大批武士跟隨,冬故性直又莽撞,難保不會起沖突。只要東方非有心,阮府隨時都能自永昌城消失。

  思及此,他極力鎮定,道:

  「小姐,有鳳春在場,妳又何必過去?不如我再說個故事吧。」

  阮冬故看著他半天,內心起疑。剛才鳳春似乎在掩飾什麼,一郎哥說故事時也心不在焉,這些她都看在眼底,只是沒去多想,現在仔細一想——

  「是大哥出了什麼事嗎?」她脫口,瞧見一郎哥面露剎那古怪,她心一急,轉身就往秋院跑。

  「小姐!」可惡!

  今年的第一道秋風剛起,夏日烈陽還沒褪盡,他咬住牙根,忍著炙熱的高溫追上去。

  小姐她個頭小,但腳程奇快,他追得好辛苦,又不能大喊叫她。

  狼狽的追逐戰中,他瞥見懷寧自轉角處定來,但他無暇顧及。秋院在前,他好不容易要抓住她了,偏她沖力太快,他力氣遠不及她……就差這麼一點點啊!

  蓦地,懷寧飛身至他的身邊,與他雙雙用盡力氣拽住她。她一時不察,三人同時栽進樹叢裡。

  鳳一郎眼明手快,才搗住她的小嘴,一名年輕俊美的青年就從秋院裡出來。

  那名青年身穿錦衣,頭戴玉冠,眼角眉梢帶著邪氣,面色雖然愉悅,但鳳眸顯銳,明眼人一看就知這名青年心性殘忍且城府深沉。

  鳳一郎從未接近過東方非,今日一見,他遍體生寒。

  「太醫,臥秋兄的雙眼有救嗎?」東方非手持折扇,含笑問道。

  「這……大人,下官無能。當年阮爺中毒沒有立即就醫,就算如今毒素排盡,也是來不及了……」太醫搖搖頭。

  東方非依舊噙笑,但語氣已帶陰冷,道:

  「太醫啊太醫,你能進太醫院,憑的是什麼?十天後,本官再來,要是聽不到我要的好消息,你也不必回京,本官就在永昌為你買塊好地!」年輕俊眉一挑,目光移向樹叢後頭,懶洋洋問道:「誰在那裡偷窺?」

  鳳一郎聞言,幾乎魂飛魄散。如果讓冬故跟東方非碰面,她不識大體,惹火了東方非,難保阮府不會被安上個冒犯朝官的罪名。

  「大人!」鳳春匆匆繞過三個小孩,走出樹叢。「是民女鳳春。」

  東方非盯著她一會兒,認出她的長相,哼聲道:

  「原來是妳啊,阮府的女總管,妳來得正好,妳帶我去瞧瞧那塊『浩然正氣』的匾額吧,我要看看這一年來,它是蒙塵了,還是歪了斜了?」

  「請大人隨我來吧。」鳳春領路,帶他離開秋院。

  鳳一郎這才大松口氣,抹去滿面的汗水。

  懷裡的小身體俐落地跳起來,奔出樹叢。

  「別追!」他脫口大喝。

  阮冬故頓時止步,轉身看向他。

  「妳追上去了又如何?」他又惱又恨,失控怒罵:「妳惹火東方非,阮府不會有好下場的!」

  「……一郎哥,我不明白……東方非不是壞人嗎?壞人不是該有報應的嗎?」

  她大哥為國為民,卻沒有好下場。她不懂,真的不懂啊!

  「妳以為這世上好人真有好報,壞人必得惡報?」他發洩地罵道:「妳是千金之軀,從未吃過苦,從未有過啃樹根的日子!妳根本不了解這世道!太平盛世根本是騙人的,阮臥秋正直為民,到頭誰會記得他?東方非封了阮府,有誰會為他出頭?東方非有權有勢,他才是世間正道,妳懂嗎?懂嗎?」

  阮冬故一臉茫然又迷惑。

  鳳一郎深吸口氣,勉強維持平靜,咬牙道:

  「是我不好。小姐,妳年紀這麼小,當然不明白這些道理,將來等妳長大了……會明白的。」

  「……等我跟一郎哥一樣大了,你說的這些……就會成為冬故的道理嗎?」

  

  白天在烈陽下追著小姐跑,又被她的莽撞嚇出一身冷汗,讓他不小心犯了點風寒,入了夜早早就寢去。

  雖然可以請大夫,但他能省則省。他成為鳳春義子,三餐溫飽,還能隨意讀書,有一間獨房,已經是蒙上天恩賜了,如果再享用少爺般的待遇,他怕會有閒話,會遭老天罰的。

  昏昏沉沉裡,他作了一個夢,夢見小姐長大了,懂得世間道理,是個合乎常理的千金小姐了。

  但,也開始有了主僕尊卑之分的觀念,看他的眼神充滿了輕蔑……

  蓦地,他嚇醒過來。

  滿身大汗。

  是夢,是夢!鳳一郎不停地重復,安撫著自己。

  他的自卑,時常出現在他的夢境裡,明明他氣小姐不懂世事,但又怕有一天她也會用嫌惡的眼神看他!

  「一郎哥……」

  戰戰兢兢的低叫,嚇得他差點神魂出竅。他定睛一看,床邊有個小臉垂得好低的駝背小老頭,一雙小手高高捧著溫熱的茶杯……

  「小姐,妳在這裡做什麼?」他失聲叫道。

  「鳳春說一郎哥生病了,所以我來守夜。一郎哥,你渴了嗎?大夫說你醒了,一定口渴,要多喝幾杯水。」

  鳳一郎怕她捧得累了,連忙坐起接過杯子。

  「小姐,妳是千金之軀,不該熬夜看護著我啊!」

  她輕抬小臉,小聲地說:

  「一郎哥,冬故生在阮家,覺得很高興。有大哥、有鳳春、有懷寧,還有一郎哥,可是,一郎哥好像不喜歡冬故是千金之軀,難道冬故不能就只是冬故嗎?」

  鳳一郎內心一震。這小小姐不是很笨的嗎?怎能看穿他部份的心思?

  他不動聲色,改變話題,柔聲道:

  「妳半夜待在這裡,待著也是無聊,不如回房……」

  「冬故不無聊。」她指著桌面上的文房四寶,有點委屈地說:「鳳春說,既然我惹一郎哥生氣,那就得討你歡心。我想,白天的《禮記·禮運》沒有背好,我多默寫幾次總會背了吧。」一想到還要繼續默寫,她就很想再駝背下去。

  他歎了口氣:「小姐,妳是小姐,我只是僕人。妳不必花心思討好我。」

  她看著他,小臉疑惑。

  鳳一郎閉了閉眼,捻過自己一撮白發。

  「小姐,妳看見了嗎?」

  她不解答道:「一郎哥是白發,我早就知道啊。」

  「那妳記不記得,後羿射下九個太陽的故事?」

  「一郎哥說過。」她也把這故事背給懷寧聽。雖然懷寧老是一臉無聊,但她想,懷寧是聽進去了。「一郎哥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十個太陽在欺負土地上的百姓,所以,百姓裡的英雄自告奮勇,出面射死九個太陽。」

  他微笑,苦澀地說:

  「這故事還有另一種說法。小姐,每天妳一早起床,就有一個太陽天天照著妳,可是當妳走進屋裡的角落裡,太陽是無法照在妳身上的,對不對?」

  她想了下,點頭道:「是這樣沒錯。」

  「當年,天空有十個太陽,所以連躲在角落裡的百姓,也能得到溫暖。但這世上終究是無視少數人的。後羿將九個太陽射下,天天站在太陽下的百姓因此而歡喜,角落裡的百姓卻永遠只能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妳明白嗎?」

  她一臉困惑。良久,她才小聲問:

  「一郎哥,我不懂。角落裡的百姓如果有手有腳,為什麼不走出來?」

  他聞言,幾乎氣暈了,不由得痛罵道:

  「如果有手有腳,為什麼不走出來?妳這種話,跟『何以不食肉糜』有什麼區別?這就是妳是千金小姐,而我是僕人的分別!小姐,妳自幼生長在眾人憐惜的環境裡,怎會了解一個乞丐的心理?妳一頭黑發,怎會了解少年白發的痛苦?」

  「何以不食肉糜」的故事她聽過。一郎哥這樣說,等於明示她跟不知民間疾苦的晉惠帝是一樣的。

  她小臉脹紅,很想跟他抗議:一郎哥就是一郎哥,跟頭發有什麼關系?

  如果她長大了,就能懂得一郎哥心中的痛苦嗎?如果她長大了,就不會惹一郎哥生氣了嗎?她討厭千金之軀,每次一郎哥說出這四個宇,神色就充滿了怨恨。

  一郎哥恨她嗎?她很想問,卻又不敢問。

  鳳一郎歎了口氣,輕聲道:

  「小姐,夜深了。妳回去吧,人各自有命,老天爺本來就不公平,明天師傅還要過來講課呢。」

  阮冬故看著他一會兒,低聲說道:

  「一郎哥,你好好休息。」語畢,垂頭喪氣地走出去。

  她的背影像個縮水小老人,但這一次他笑不出來。

  他抹了抹臉,本想攤平再睡,但他天性見不得浪費,下床熄掉桌上燭燈。

  桌上是她默寫卻寫得七零八落的《禮記·禮運》,她的字丑,教了她好幾次毛筆的拿法,她還是學不來一手好宇。

  厚厚一迭的紙全是她默寫過的,他可以想見她在這裡至少待上兩個時辰。

  就因為他陪著她念了幾年書,她就這麼看重他嗎?

  她怎能體會他的心情?他已經要十五了,這些年來他很努力地活命下去,可是,一想到他必須以這副異於常人的相貌繼續活下去,他又痛苦到幾乎想重新再來一次!

  她是千金小姐,一生一世就這麼一帆風順,她怎能了解?她怎能了解?

  當他走進那扇知識之門的同時,他也發現他的才智遠勝於常人。師傅講課一遍,他已全盤了解透徹,甚至舉一反三,見師傅臉色不對而立即識相收口。

  他讀一年書,等於他人苦讀十年。

  老天爺賜給他天生的才智,卻也給了他一副異軀,給了他在這世間最低等的出身!

  如果他一輩子只是個農家子,不曾察覺自己的聰明,那麼他不會有所怨恨,不會有所不滿。

  但,正因他有了滿腹知識,才真正明白,在這世上他再如何拚命,也永遠不如個出身良好但蠢如豬的公子貴爺。

  那,老天爺賜給他這種才智又有什麼意義?

  他咬住牙根,瞪著她默寫出的文章,視線逐漸朦胧起來……

  就算他不肯示弱,老天爺也早就將他狠狠地踩在腳底了吧!

  

  一早起來,他的精神總算好些。

  梳理過後,他注視著鏡中永遠不會改變的白發雪顏,一語不發地換上衣物,准備去賠罪。

  他很清楚小姐不會在意昨晚他的冒犯,但鳳春在意,他也在意。

  「何以不食肉糜」,對她來說,委實過重了點。就算她一輩子當個小晉惠帝,府裡誰敢吭聲?

  這時候,她跟懷寧應該還在書房學習吧?一年中,冬故有半年會待在府裡讀書習宇,學習速度慢了點,只要他有空,一定陪讀,記下師傅的進度,回頭再慢慢教她。正好,現在可以了解她的進度……思及此,他加快腳步,走在陰涼的小道上。

  對了,回頭還得找鳳春談一談。

  這幾個月來,他已經換過三個師傅,每個師傅都已經沒有東西教他了,前兩天,鳳春甚至請了一名前任官員來講課。

  那名官員日子過不下去,只好賣官回故裡教書。

  鳳春請他教的是,官場生態。

  他早已起疑,但沒有針對此事質問鳳春。阮臥秋已辭官,府裡根本無人可以赴京應考,鳳春總不可能叫他去考吧?

  他來到書房,眼前一陣兵荒馬亂,師傅的怒罵跟鳳春的道歉隱隱傳出書房。

  不用說,小姐又惹火師傅了。

  他暗歎口氣,正要進房一塊賠罪,忽地傳來——

  「她不在裡頭。」

  鳳一郎循聲瞧見躲在涼亭打盹的懷寧,客氣問道:

  「那小姐在哪兒?」難道躲起來了?不對,他家小姐時常惹師傅不快,但絕不會躲避責罰。

  「不知道。」懷寧張開眼,冷淡地說:「裡頭只有鳳總管跟老頭師傅。」

  懷寧一向沉默寡言,鳳一郎是知道的。與其要等這孩子說明原委,不如他進書房問個究竟算了。

  「你還是別進去,省得惹老頭不快。」懷寧又道。

  「我……是主因?」鳳一郎疑聲道,睇向這個老成不多話的小孩兒。

  「府上鳳一郎,白發雪膚,藍眼畏光,可以說是異於常人。」明明是蒼老的聲音,卻是出自於懷寧的嘴裡。

  鳳一郎一呆,立即明白懷寧是在仿屋內師傅的口吻。他從不知道上課老打瞌睡的懷寧,竟然有此長技。

  「學生驽鈍,不知道我一郎哥是何處得罪師傅?他的相貌確實異於常人,但可曾對師傅不敬?可曾害過師傅?還是他背地裡辱罵師傅?」

  「……」鳳一郎歎了口氣。這種語氣,自然是出自冬故的。

  「那鳳一郎不僅相貌異常,年僅十四,才智已不屬世間所有,老夫懷疑他這等相貌是鬼神附身!阮小姐,妳資質低劣,也許正是被他所害!」老師傅的聲音。

  懷寧自始至終都沒正眼看鳳一郎,繼續仿阮冬故的腔調說著:

  「胡說八道!我是笨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在一郎哥沒來之前,我就是這樣了!你是師傅,有學生青出於藍勝於藍,有學生才智勝於師傅,師傅該感到喜悅啊!何以背後說他閒話?如果師傅已經沒有東西教給一郎哥,您不是該感到驕傲嗎?」

  「……小姐她太過火了。」鳳一郎垂下視線。這種事他常遇見,那個直性子的小姐何必為他出氣?

  「然後她就跑了。」懷寧換回自己的口氣,平板道。

  「跑去哪兒?」這不像冬故的所作所為,有錯就認就是她的好性子之一。

  「她問我一件事,然後,我就給她一樣東西。」

  鳳一郎警覺地問:「什麼東西?」

  懷寧老成的搖搖頭,走出涼亭,遙望遠方,沉痛道: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故作大人的搖頭,踏著練武人的步伐飄然而去。

  幸虧他鳳一郎有點聰明,才能從懷寧這番沒頭沒尾的暗示裡找到曙光。小姐有意要傷害自身?

  為什麼?就因為她跟師傅吵架?他有些惱火。阮府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還來搞什麼麻煩?即使是為了他……他咬咬牙,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尋人。

  她是千金之軀,自幼過慣好日子,就算是傷害自己也不會多嚴重,了不起就是……一聲尖叫,劃破他的思緒。他心一驚,不顧烈陽奔向懷寧的小房間。

  「發生什麼事了?」鳳一郎眼明手快,扶住跌出門的丫鬟,語氣微急:「是小姐出事了嗎?」

  那丫鬟抬頭要開口,看見是他,又是尖叫一聲,連連避開他的扶持。

  鳳一郎頓覺不對勁,不再理會說不出話來的丫鬟,連忙奔進房內。

  「小……」他嚇得瞪大眼。

  「一郎哥!」白發小冬故大聲回應。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01 PM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4

  銀白色的長髮曳地,小臉是黑眼黑眉,膚色白裏透紅,膝蓋有點痛,但她可以忍。

  只是……她有錯嗎?

  因為染白頭發,她就錯了嗎?這個問題,她百思不得其解。鳳春看見她,嚇得眼淚掉出來;一郎哥看見她,氣得差點摑她一個耳光……

  想來她是錯的,但她錯在哪裡呢?

  沒人願意告訴她,鳳春只押著她,逼她洗頭,發現怎麼洗也無法褪色後,便化身母夜叉,冷冷說了句:「誰讓她弄成這樣的,就去祠堂吧!」

  所以……

  她轉向身邊也在罰跪的懷寧,問道:

  「懷寧,我哪兒錯了?」

  「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啊,但鳳春跟一郎哥就知道,可見……我們兩個還算是小孩,不成熟到連自己的錯誤都無法發現。」她歎了口氣:「白頭發就白頭發嘛,為何大家如此大驚小怪?」

  正要摸自己染白的頭髮,忽地有人低喝:

  「別碰!」

  她跪著轉身,驚喜叫道:「一郎哥!」

  鳳一郎抿著嘴,瞪著她那一頭白髮良久,才半蹲在懷寧身側,盡力放柔聲音:

  「懷寧,我請人問過藥鋪了,沒有一道藥方可以染白頭發而洗不掉的。你一定有法子,讓小姐發色變回黑色,對不?」

  「沒有。」

  「一郎哥,我不介意……」遭來狠狠的一瞪,她立時閉上小嘴。

  鳳一郎極力保持耐性,哄著懷寧:

  「小姐是千金之軀,跟咱們不一樣。她頭髮不變回黑色,別人會異眼看她,你是她師弟,應該明白……」

  「有什麼不一樣?」她不太高興插嘴:「一郎哥!我是千金之軀,有手也有腳啊,我白頭發有什麼關係?冬故還是冬故,白頭發跟黑頭發不都一樣!」

  「怎會沒有關係?」鳳一郎被她挑起了火氣,罵道:「妳以為阮冬故就是阮冬故,妳要不要試試走出大門,看看有沒有人會丟妳石頭?看看有沒有人追打著妳?」見她一怔,他以為她被嚇著,遂吸口氣安撫道:「小姐,妳還小,不懂世事是理所當然,只要妳明白這些道理,以後不再犯就好了。」

  她緊緊抿著嘴,不發一語。良久,她才低聲問道:

  「一郎哥,以前你告訴我的故事都是假的嗎?」

  鳳一郎皺起眉頭,不知為何她會把話題轉到這上頭。他說的故事太多,哪知她指的是哪一個?

  她輕聲問:

  「一郎哥故事裏公平正義的天下,有情有義的百姓,這都是假的嗎?」

  「妳……怎麼問起這個?」

  「善惡到頭終有報,所以,大哥眼睛看不見了,但遲早會有名醫出現治好他;百姓裏偶有惡徒,但也會很快省悟,因為人性本善,最終世間太平。冬故一直以為老師傅只是有成見,並非惡意,這樣的人在世間屈指可數……一郎哥,為什麼有人要拿石頭丟你?」

  她的聲音輕如軟風,卻像銳利的針,戳進了他的心窩裏。

  鳳一郎老羞成怒,幾乎要撲上前去用力搖晃她的小肩膀,但理智告訴他,錯不在她錯不在她!他只是一個既自卑又貪戀自尊的人,世上許多人可以踐踏他,但他就是不想要眼前的小小姐看穿他的悲慘。

  「被丟石頭是常事。」懷寧蹦出一句。

  鳳一郎迅速看向那個老愛當悶葫蘆的懷寧。後者並沒看向他,只是冷淡地對阮冬故道:

  「我沒上山前,討個飯也被人丟石頭。」

  阮冬故盯著他,沒有答話。

  懷寧又道:

  「妳不對我丟就好了。」語畢,繼續跪著睡覺。

  鳳一郎心一跳。懷寧短短一句話,為何令他渾身直流冷汗?

  冬故小臉垂著,看不見她的表情。他歎口氣,撩過衣角,陪她跪在祠堂裏。

  她的長髮全數染白,得花多久才能回到原來的模樣?鳳春被她氣哭了,他很清楚鳳春那是心疼的哭;他的白髮呢……到他老死都跟著他,誰為他哭過了?

  「對不起,一郎哥。」低微的懺悔從垂下的小頭顱傳出來。

  他閉上眼,柔聲問道:「妳知道妳哪裡錯了嗎?」

  小頭顱搖了搖,低聲道:

  「冬故駑鈍,只知一郎哥跟鳳春為此而生氣,但冬故想以親身證實,即使冬故一頭白髮,才智還是跟以前一樣毫無長進,師傅理應道歉。」

  「妳是要讓我內疚嗎?小姐。」鳳一郎歎息。

  門外,女聲跟著歎氣。

  「妳是阮家千金小姐,就算要染白頭發,隨便指一個丫鬟,誰敢不聽?為什麼偏要親身嘗試?」

  「鳳春!」阮冬故跪著回頭,迅速又垂下小臉。

  甫進門的鳳春,才見她一閃而逝的紅眼眶,抿著嘴上前,輕聲道:

  「好了,小姐,妳跪了大半夜,該上床了。」

  「……懷寧跟一郎哥呢?」她小聲問。

  鳳春看了兩名男孩一眼,道:「你們都回房睡覺吧。」

  阮冬故這才起身,悶不吭聲地走到鳳春面前。鳳春瞅她一會兒,才抱起她軟軟的小身體,任著她的小臉埋進自己的肩窩裏。

  「小姐,妳在弄白妳的頭髮前,就知道洗也洗不掉了嗎?」鳳春問道。

  「冬故知道。」阮冬故悶聲回答。

  鳳春閉了閉眼眸,深吸口氣,輕聲道:

  「那好。妳告訴鳳春,為什麼不隨便找府裏丫鬟家僕去染,偏要自己來?」

  小臉終於?起,跟她對視,忍著眼淚的小眼珠充滿疑惑。她問道:

  「鳳春……為什麼要找其他丫鬟染?一郎哥是我的一郎哥,並不是其他丫鬟的一郎哥啊。就像鳳春生病,冬故一定要照顧鳳春,鳳春是冬故的鳳春啊!」

  這個傻瓜小姐!鳳春暗自感動,卻更加擔心她的未來。在冬故眼裏,地位尊卑的觀念太淡,她真怕,冬故的未來……會是少爺現在的下場。

  阮冬故見鳳春一臉發愁,小聲問:

  「鳳春,冬故頭髮是黑是白,不都還是冬故嗎?以後冬故長大了,鳳春還會疼我嗎?」

  「當然會!」

  「那如果冬故跟大哥一樣,眼睛看不見了呢?」

  「呸呸呸,童言無忌,小姐,妳眼睛好好的,怎會看不見?」

  「鳳春會不會不喜歡我了嘛?」她直追問著。

  鳳春歎了口氣,柔聲道:「不管小姐變成什麼模樣,鳳春都會喜歡妳。」

  她聞言,破涕為笑地蹭著鳳春的頰面,道:

  「那冬故頭髮是白是黑,都無所謂了嘛。將來鳳春老老,頭髮也白白,冬故也會一直喜歡鳳春,一直一直。」

  鳳春終於被她的童言童語逗笑了。她的視線越過懷裏小小的身體,瞧見鳳一郎撇臉做了個不屑的口形:傻瓜!

  她並沒有當場責難鳳一郎的不敬,只微笑道:

  「小姐,明天是阮府在廟前行善發粥的日子。雖然府裏最近不順,但只要咱們有能力,這種事就不能擱下。妳也要十歲了,應該明白的總要明白,跟鳳春一塊去好不好?」

  「好,我也一塊去!」

  「鳳春!」鳳一郎脫口叫道。

  阮冬故回頭看他,小聲問:

  「一郎哥不想我去嗎?」

  妳頭髮是白的,出去只會被人恥笑而已!鳳一郎咬牙切齒。這種經驗他多得數都數不完了,她這個從未嘗過羞辱的千金小姐,如果因此而一蹶不振,因此對這世間失望,那他、他……

  鳳春放她落地,牽起她的小手,笑道:

  「妳一郎哥是怕妳趕不上讀書進度。沒關係,還要幾天新師傅才會來,這幾天妳想做什麼都行。今晚,鳳春陪小姐一塊睡,好嗎?」

  小頭顱點了點,又看鳳一郎一眼,道:

  「一郎哥、懷寧,明天見。」語畢,乖乖地跟著鳳春回房。

  ***  ***  ***  ***

  一早,鳳一郎平靜地來到鳳春的房前,聽見裏頭——

  「小姐,這是少爺小時候的衣物。咱們不能讓外人知道阮府有個小小姐這麼頑皮,今兒個妳就扮小小男子,當是府裏的……嗯……小家僕好了。」

  「鳳春,我真的很頑皮嗎?」童稚的聲音很苦惱。

  鳳春沒正面回答,只笑著:

  「還有,妳別亂抓妳的頭髮,誰知道會不會一抓就掉,妳記得,這幾天,要沐浴洗頭都找鳳春,懂嗎?」小心翼翼地將阮冬故的銀白細發束起。

  當鳳春牽著她出來時,鳳一郎看見的是一個小小男孩,五官柔美又可愛,一頭束起的銀髮跟他一模一樣。

  「早啊,一郎哥!」阮冬故中氣十足喊道,完全忘記昨晚鳳一郎對她的惱火。

  「一郎,你怎麼來了?」鳳春意味深長地問道。

  「我……我想,到時妳忙著主持發粥,小姐沒人照顧,我在她身邊有個照應。」鳳一郎平日膚色已是雪白,如今在太陽底下,更顯慘白。

  「一郎哥,你身子不好,冬故幫你撐傘!」

  「妳這麼矮,怎麼幫妳一郎哥撐傘?」鳳春笑道,迎上鳳一郎極力鎮定的眼神,她柔聲道:「一郎,你不用去,沒有關係的。」

  「不!」鳳一郎沙啞道:「小姐年紀這麼小……我在一旁,能多擔點。」

  他較顯目,就算有人要打,也是打他這個較大的。

  他走上前,朝笑容滿面的阮冬故伸出手,溫聲道:

  「小姐,我牽著妳走吧。」

  鳳春笑道:「瞧你倆,真像一對小兄弟。」

  阮冬故看看他有些大的手掌,萬分小心地把軟軟的小手擱進他的掌心裏,不敢使半分力道。

  ***  ***  ***  ***

  他緊緊握著那軟綿綿的小手。

  炎炎高溫,路人異樣的眼神,仿佛回到當年他在大街上毫無尊嚴地被人叫賣,那時他顧不了羞恥,只求活下去;現在的他,只想掩面奔回阮府躲起來。

  「一郎哥,你手心發汗了,是不是太熱了?」她關心地問。

  掌裏的小手如浮木,他不肯放手,勉強笑道:

  「我沒事,只是,我在想……小姐,這是咱們第一次一塊上街,是不是?」沒有人在看他沒有人在看他,他說服自己。

  她開心點頭。「對,這是我跟一郎哥第一次上街。一郎哥,現在我扮成小小男子,你不能再叫我小姐,如果讓人知道阮府裏有個頑皮的小姐,大哥會丟臉的。」

  「那叫妳小公子好了……」迎面路人特意避開他倆,鳳一郎裝作不知,故作自在地走在街上。

  「不成不成。鳳春說今天我跟一郎哥是一對兄弟,你就叫我冬故好了。」小臉明顯流露得逞的表情。

  鳳一郎舔舔唇,輕聲說道:

  「好啊,就今天,我喊妳一聲冬……冬……」

  喉口略幹,心跳加快,試了好幾次才將藏在內心的名字喊了出來——

  「冬故……」頰面微紅。

  她開心地笑著,大聲回道:「一郎哥!」

  鳳一郎聽到她的童言,不由得淺笑,暫時拋開緊繃的心結。

  兩人來到廟前發粥處,他輕掃四周,撿了一處陰涼的角落。

  「一郎哥,平常廟前人有這麼多嗎?」她東張西望,終於在人群裏找到鳳春。

  鳳春正在指揮大局。領粥的隊伍好長,長到她快看不見尾巴,而廟前人滿為患,似乎在等待什麼。

  鳳一郎內心的糾葛又起,不禁淡聲道:

  「永昌城的乞丐愈來愈多了。冬故,每個月總有幾戶富家輪流行善發粥積陰德,這些乞丐才不致於餓死。妳看——」他指著遠方十名壯漢拉車,車板上是一尊金光閃閃的巨大佛像。「那也是永昌富豪積的陰德,純金打造,阮府也有一份。」

  在烈日下,純金的大佛像讓阮冬故無法直視,她不得不以小小的手臂遮眼,疑惑問道:「寺廟的佛像不夠嗎?」

  鳳一郎輕哼一聲,道:

  「官府要的永遠不嫌多。半年前,官府嫌永昌乞丐太多,『認定』真神並未進駐廟裏,無法護佑永昌太平,所以官廟勾結,強制城裏大富共同打造純金大佛。」

  「官廟勾結?」她一頭霧水。

  鳳一郎低頭注視著她,平靜道:

  「這四個字對妳很陌生嗎?我從沒跟妳說過這種故事,是不?冬故,鳳春要妳出門,就是要妳看見真相。我說的那些包青天審大案,惡有惡報,全是假的。在金碧皇朝裏,這些事完全不存在。」

  她聞言,小臉輕皺,但並沒有大受打擊。

  他狠下心繼續道:

  「每年正旦,官府發佈公告,承天之恩,皇上聖明,五穀豐收,國泰民安,皇朝盛世永享。但是,妳瞧,明明嘴裏說是盛世,卻有這麼多的乞丐,為什麼呢?」

  她咬著唇,想了很久,才低聲說:

  「懷寧說,他上山前是小乞丐,連爹娘都不知道是誰。」

  「他爹娘多半是養不起他。他跟我,都不像妳一樣好命,冬故,妳好好記住,在這世上什麼努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出身。有好的出身,遠勝過一輩子的拚命,為此妳要感謝上天。」

  就算她再笨,也知道一郎哥在輕諷她了。近年這種事常發生,明明上一刻一郎哥疼她入骨,下一刻就對她充滿敵意。她是一頭霧水,為何這麼溫和的一郎哥,偶爾會瞧她不順眼?

  鳳春曾告訴她,一郎哥太聰明了,正因聰明,想得太多,才會看不見他最在乎的事情。

  但,對她來說,一郎哥就是一郎哥,不管出身如何、黑髮白髮,鳳一郎就是鳳一郎啊。

  她果然很笨,總是無法多拐幾個彎去想。如果大哥沒有出事,她一定求大哥幫她想個法子,讓一郎哥明白她的心意。

  她暗歎口氣,忽然瞥見隊伍裏的老人家被擠倒在地,她直覺要衝出去扶人,鳳一郎卻將她拉了回來。

  「妳忘記妳力氣了嗎?如果妳力道控制不好,拉傷他了,到時妳拿什麼賠?」他罵道。

  她一怔,低叫:「幸虧一郎哥提醒我!」她瞧見有人扶起老人家才放心了。

  「一般百姓忙著求溫飽都來不及,只有出身大戶的人家,才有這個餘力來發粥求功德呢。」他又忍不住道。

  好像又在諷刺她了,她搔搔軟軟的銀髮,不敢多說一句話。那尊被拉近的大佛像,足足有兩個大人的高度,金光逼人,跟旁邊領粥的窮苦百姓形成極端的對比。

  雖然官廟勾結的意義,她還不太懂,但她隱隱覺得不舒服。當官的,不是應該跟她大哥一樣,為國盡忠為民謀福嗎?各戶人家捐錢打造佛像,真的能改變大家的生活嗎?

  她百思不得其解,打算回家後再問鳳春。她摸摸肚子,朝鳳一郎討好笑道:

  「一郎哥,我餓了。出門前,鳳春給我幾文錢,我們去吃飯好不好?」

  鳳一郎聞言,一抹嫌惡閃過藍瞳。他難以克制自己冷淡的聲音,答道:

  「人家乞丐只能喝白粥,妳命真好,才幾歲就能動用錢在外頭吃喝。」

  她一呆,想了下,改口:

  「那,一郎哥,我去跟鳳春討兩碗粥來喝好了。」

  「妳是千金之軀,跟個乞丐搶粥喝做什麼?妳拿了兩碗粥,就有兩個人因此餓肚子,妳懂嗎?」

  剎那間,阮冬故細細的眉頭攏成一團。

  鳳一郎見狀,真想賞自己一巴掌。「冬故,是我不好,妳還太小了……」

  「我不小了,我九歲了。」小臉十分慎重。「一郎哥,冬故駑鈍,還不能明白一郎哥的道理,但,冬故想講自己的道理。如果照一郎哥的話,冬故不能在外頭花錢吃飯,也不能跟人搶粥,那我豈不活活餓死?」

  鳳一郎有抹狼狽。「我並不是……」

  「我聽鳳春說,爹是白手起家,他老人家是個童叟無欺的務實商人,冬故肚子餓,用爹賺的錢吃飯,應該是理所當然,冬故自認並未揮霍無度,何以不能花錢吃飯?」

  他滿面通紅,雖然明白她試著解釋,但他總免不了幾分難以下臺的尷尬與惱怒。

  她輕輕掙脫他的手,小小眉頭還是擠在一塊,像個小大人一樣地負手而立。

  「一郎哥,昨天晚上睡覺,鳳春一直抱著我……」

  鳳一郎一愣。她扯這做什麼?

  「她好像怕我突然不見,抱得我很不舒服,可是冬故又不好意思驚擾鳳春,只能一夜無眠……早上是睡了一下下,但一晚上,冬故一直在想一郎哥說的故事。」

  「……故事?」

  「後羿射日的故事。」她正色道:「冬故左思右想,想了很久,明明後羿兄台射下九個太陽,讓一些人照不到陽光,為什麼他還能被後世稱作英雄呢?」

  這也要想?她未免太笨了點吧。「因為多數人感激他……」

  她搖搖頭,道:

  「如果只是這樣,怎能流傳這麼久呢?依我想,因為後羿也是少數人之一。」

  「什麼?」鳳一郎錯愕。

  「因為後羿兄台就是一郎哥說的,只能躲在陰暗處的少數人之一。一定是他跟那些少數人商量好,寧願一生一世都照不到太陽,也不能讓世上多數人活活被曬死。一郎哥,有一次,我在門外聽見大哥跟鳳春說,如果再來一次,明知自己眼瞎一輩子,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去挽回那條人命,冬故認為,大哥跟後羿兄台一樣,都是真正的英雄。」

  鳳一郎瞪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眼前小小白髮孩子,是那個很笨的小姐嗎?

  「一郎哥,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當不知民間疾苦的晉惠帝,但如果在你眼裏,我像他,那就是我的不好,我該改進。」她坦率地說道:「雖然我是千金之軀,但我也是只想要一郎哥快樂的冬故,一郎哥的頭髮白,可是你不是老伯,你是冬故的一郎哥,是鳳春的一郎,是懷寧的鳳一郎,這樣是不是還不夠?你還想成為誰的一郎呢?」

  鳳一郎還是瞪著她。

  她見狀,抓抓白髮,小臉苦惱。「冬故還是太笨了,無法清楚表達,是不?」早知如此,她就多塞點書進肚子了。

  「……冬故,妳別抓頭髮,小心掉髮。」他沙啞道。

  她很想說:她掉髮也沒有關係啦。但她不敢說,不然傳到鳳春那裏,她此生完蛋也。

  她偷偷覷著一郎哥,看他沒那麼惱火了,不由得暗籲口氣,這氣她才吐到一半,可怕的叫聲就嚇得她嗆咳起來。

  她?頭一看,臉色大變。不知何時,十名壯漢拉著的粗繩竟崩裂開來,大佛像因為車板的傾斜而倒向粥攤。

  她大叫一聲,如箭矢般的彈出去。

  「冬故,別去!」鳳一郎撲了個空。

  粥攤前還有來不及逃生的百姓,阮冬故用盡一身所學,及時滾進黃金大佛像下,以小小的背扛起了那巨大的重量。

  「小姐!」鳳春驚恐叫道。

  小臉憋成一團,咬牙低喊:

  「快出去!快!」好重!她推倒百年大樹輕而易舉,要她推翻幾箱黃金也不是問題,但她個子太小,以背扛著這大佛像實在很吃力。

  本來會被壓死的乞丐群連滾帶爬地奔離。阮冬故眼花花,小背脊愈來愈彎,整個人已經快被壓垮了,她沙啞嘶喊:

  「鳳春鳳春,都走開都走開!」

  鳳春眼淚已經掉下來了,還沒有開口,鳳一郎就沖上前大喊:

  「四周的人全讓開!若是被波及了,別要怨人!」

  話一出口,廟前的百姓紛紛走避閃躲。

  「冬故,可以了!」他迅速拉著鳳春,退出危險的範圍內。

  阮冬故一咬牙,運氣全身氣力,將背上大佛像甩出的同時,小身體朝反方向滾了幾圈,想要爬起,但腰骨如被刀斧劈下般,難以承受的劇痛讓她整個人趴倒在地。

  「小姐!」鳳春的叫聲淹沒在佛像落地的巨響裏。

  「好痛好痛,鳳春別扶。」她臉白如紙,氣弱地說:「等一下,我背痛痛。」

  「一郎,快,快去叫大夫!」

  「我已經差人去叫了!」鳳一郎急聲道,在她身旁蹲下來。「冬故,別亂動,我怕是傷了腰骨,等大夫來再說。」他心急如焚。

  「傻瓜傻瓜,妳來擋什麼?」鳳春罵道,一臉著急。「少爺已經出了事,妳要再出事,要我怎麼面對九泉下的老爺?」

  阮冬故很想安慰她,但背痛震得她喉口陣陣發麻,吐不出一字半語來。

  「原來是阮府的人啊!」

  有人在說話,但她無力仰起頭看,只在一陣痛霧裏聽見那人說道:

  「你們把專程請來的佛像摔成這樣,這是對神佛不敬,如果摔壞了,你們賠得起嗎?」

  鳳春咬牙,忍著滿腔著急,低聲下氣地說:

  「她是為救人,還請官爺見諒。」

  官爺?原來是身有官職的人……阮冬故暈沉沉地,內心疑惑。為什麼眼前這個官,跟大哥完全不一樣?

  「救人?幾個乞丐的命比得過這尊佛嗎?如果今年永昌出了大災大難,你們阮府的人要如何賠?你們這等於是把神佛踐踏在腳底下,看看這個……這個……這是什麼啊?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藍眼睛的人,這是什麼人?該不會是災星吧?這麼奇怪……」

  這官爺在說一郎哥嗎?她很想?頭,卻沒有辦法做到。四周百姓愈來愈鼓噪,她聽見一郎哥喊道:

  「讓大夫進來!先讓大夫進來,別圍著啊!」

  她從來沒有聽過一郎哥這麼大聲的說話。他是為了她嗎?

  不打緊,她的背還好,痛一痛忍一忍就過了!她是千金之軀,但她有練武強身,算是銅筋鐵骨,一定能站起來的!

  只是,她還是笨到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其解!

  人命為先,不是嗎?她所學所聽所聞,人命理當為先,為何這些人,卻認定佛像比較重要?

  還是,乞丐的命不重要?懷寧曾是乞丐,但在她心裏,懷寧是很重要的人啊!

  突然間,她看見眼前的官靴朝她的小臉踢來。她根本避不開,只能做好準備任他踢一腳,但靴尖還沒碰到她,就被一郎哥擋下。

  那一腳,踢的是一郎哥的身體。

  不知道是不是被背痛牽連,她的心也跟著好痛,不由得拳頭緊握,咬牙切齒,大喝一聲,即使痛死了也要逼自己一躍而起,跳上附近的桌子。

  「冬故!」鳳一郎瞪著她過份僵直的小身體。

  她忍著劇痛,一一掃過聚集在四周的百姓,再看向已避到遠處的乞丐,她強迫自己發出聲音,大聲嘶叫道:

  「摔開佛像的是我,不必扯到我一郎哥!為何各位要說,佛像落地,老天爺就會賜給我們災難?我一郎哥曾教過我,老天爺賜給我們師傅,賜給我們皇帝爺爺,在場的各位兄台全是老天爺賜的。既然都是老天爺賜的,祂當然不會看著祂老人家的佛像害死人,我救人有什麼不對?我一郎哥白髮藍瞳,但他也是老天爺賜的,為何各位要如此辱?我一郎哥?老天爺賜他白髮藍瞳,必有祂正面的道理,你們辱?他,不也是在汙辱老天爺嗎?」她生氣著,小小的身體筆直立在桌子上,一頭白髮迎風飛揚,理直氣壯,毫無所懼。

  鳳一郎呆住了,四周的百姓也呆了。

  突然間,人群裏有個動作吸引了鳳一郎的注意,他臉色遽變,叫道:

  「小心!」

  一抹黑影及時竄上桌子,擋在她的面前。咚的好大一聲,一顆石頭紮實地擊中懷寧的額面。

  在一片死寂裏,阮冬故是最後一個呆掉的人。

  她瞪著跟她一樣高的小背影。

  「懷寧,你做什麼?」她做的事,應該由她來承受啊!

  懷寧抹去額頭直冒的鮮血,頭也不回地聳肩。

  「我被人砸過,再多砸幾次也無所謂。」過了一會兒,血還流不止,他索性用衣袖擦個乾淨。

  等到袖子上全是血了,他也懶得再擦,轉過身面對她。她小臉充滿難受跟內疚,他也不以為意,淡聲說道:

  「妳沒被砸到就好了。」簡短一句話,道盡他真實的心意。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07 PM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5-1

  夜裏的涼風送來了輕淺的腳步聲。

  門輕輕被推開,夜風趁隙鑽入,頓時滿室涼快許多。他行至床緣,默不作聲地盯著趴在床上的小人兒。

  一頭白髮散在背上,小臉委屈地側壓在枕上。黑黑的小眉微攏,桃色的小嘴緊抿著,五官可愛又稚氣……真是奇了,他天天照鏡,只覺這種異貌令人生厭,為什麼她一頭白髮,卻無損他心裏對她的喜愛?

  她動了動眼皮,看見來人,嘴角淺揚,輕聲喊道:

  「一郎哥。」

  「妳背痛得睡不著嗎?」他輕撫她有些發熱的小額面,不由得憐惜:「大夫說得沒錯,半夜妳果然會盜汗,若是不注意,一定病上幾天。」

  「我還好,沒有像白天那樣疼……」

  她說話有氣無力,看見一郎哥主動坐在床緣,她本以為他要說故事讓她好入睡,沒有想到他一開口就是——

  「妳知道妳今天做錯了什麼嗎?」

  又到認錯的時候了,她內心歎氣,沮喪道:

  「知道。懷寧說,我是笨蛋,不該說那些話。他說,硬碰硬沒好處,我應該說:落地開花,富貴圓滿,佛像落地,表示上天樂於與人親近,這是大喜之兆,我跟一郎哥乃上天派來的人,老天爺為了將我倆跟凡人區別,所以賜給我們白髮童顏,如果百姓將我們視作災星,老天爺會生氣的……一郎哥,懷寧這叫油嘴滑舌吧?說這種話,廟前的百姓真的就會聽得進去嗎?」

  鳳一郎傻眼。「懷寧平常話少,我沒有想到他能說出這番話來。」

  她沉默一陣,小聲答道:

  「他剛上山時,只對師父油嘴滑舌,後來,師父不吃他那一套,他話就少多了。我想,油嘴滑舌這一套,是他在當乞丐時不得不學會的。我不懂油嘴滑舌,因為我是千金之軀,用不著對人這樣說話,是不是?」

  鳳一郎瞪著她的小臉。

  她靠著他的扶持,忍著背痛坐起。迷惘的濕眸直視他,輕聲問道:

  「一郎哥,如果今天我不出手,廟前就會死人……我是不是救錯了?」

  「沒有。」他沙啞道:「妳沒有救錯人。」

  「那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她並未發出任何飲泣,但小臉早已佈滿了淚痕。「為什麼鳳春要動用府裏家產去低聲下氣的賠罪?因為我救了人嗎?」

  他抿緊嘴,無言以對。

  「如果冬故沒有錯,鳳春卻要代我賠罪,那是哪裡出了問題呢?這世上的道理冬故不懂。一郎哥,冬故想要拋棄認定的道理了,請你告訴我你的道理,我不要再讓鳳春、一郎哥,還有懷寧代我受罪了!」她哽咽道。

  鳳一郎聞言,用力抱住她軟綿綿的小身體。「不要!妳不要變!我不準妳變!現在的冬故就很好了!」

  「可是冬故的道理只會帶來災難,我想改……」

  「我只要原來的冬故!我只要那個我說我不是老伯,她就信的冬故!」他難得激動地:「我不要一個跟我有距離的冬故!我不準妳變!」

  他緊緊摟著她,等到情緒有些平復,才發現懷裏的小身體過份僵硬,他嚇得連忙鬆開雙臂。看她一臉忍痛,他又是氣惱又是憐惜地抹去她滿面的淚水。

  「妳什麼都好,就是這點不好。疼了就要喊出來,想哭了就哭出聲,妳這樣怎能算是千金小姐呢?」

  「……一郎哥,你也掉眼淚了。」她有點困惑。這一次,一郎哥說她千金小姐,語氣好像帶點寵溺,跟以前不太一樣。

  「我也流淚了嗎?」他不在乎地抹去自己的淚珠,微笑:「我這是為過去的自己掉淚。冬故,以後我不喊妳小姐,就叫妳冬故好嗎?」

  她驚喜萬分,怕他反悔似的猛點頭。「好!好!」

  他繼續擦著她控制不了的淚水,正色道:

  「妳還記不記得,今天妳說我是鳳春的一郎,也是冬故的一郎哥?」

  「記得。」

  「那麼,妳也是一郎哥的冬故了?」見她肯定點頭,他語氣放柔:「好,我希望我的冬故,永遠不會變……不,妳先別說話,我要讓妳明白事實真相。我曾告訴過妳,夜不閉門亦無盜賊,這是太平盛世最理想的境界,是不?」

  「嗯。」她垂著小臉應道。

  「其實,在達成那樣的理想盛世前,強盜橫行,官員貪贓枉法,正如現在的金碧皇朝。」

  「一郎哥,你是說……以後,我們也會有那樣的盛世嗎?」

  他堅定地點頭。「會有的。」

  沒有官廟勾結,沒有看不起一郎哥的百姓,沒有強迫認錯……真會有這樣的時候嗎?她沉默一陣,輕聲問道:

  「那要等多久?」

  他面不改色:「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那就是……有可能冬故老死前,也看不到真正盛世了?」

  「這難說,也許,妳才及笄,盛世就已經出現了。」

  她默然無語。以往,她總以為事出必有因,懷寧曾是乞丐出身,是因爹娘遺棄他;廟前的乞丐背後也必有其心酸的原由,遲早官府會妥善安置。

  她從來沒有想到,最大的主因是在官員身上。

  她從來沒有想過,原來皇朝裏不止一個東方非。

  自幼,她就認定官員們都該像大哥這樣為民謀福,原來……

  「冬故!」鳳一郎有點急了:「妳還小,應該快樂地過妳的童年,不必想這麼多。」

  她沒有答話,乖乖地任他輕撫她的白髮。

  突然間,她?眼又問:

  「一郎哥,大哥的眼睛當真沒有救嗎?」

  他遲疑一會兒,選擇誠實告知:

  「沒有救了。」

  她小小的肩頭微軟,整個人失去生氣。

  「如果我跟一郎哥一樣,是男孩就好了。」她喃著。

  他輕輕摟過她非常沮喪的小身體,笑道:「如果妳是男孩,那妳一定赴京應試……」忽地,一抹奇異的警訊突兀地跳進腦海裏。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窩在他懷裏歎道:

  「一郎哥曾教過我,與其等待,不如想辦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如果冬故是男孩,一定應試科舉,讓理想盛世早點出現。」

  鳳一郎不動聲色地低笑:「就算妳是男孩,妳一定落榜,瞧妳念書這懶模樣,怎麼應試八股文?」是啊,這才是重點。她書讀得差,絕無可能成為官員,他用力抹去內心那股可笑的警訊。

  懷裏的身體迅速縮成小老頭,他不由得失笑。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他輕聲道:「冬故,妳想不想抱一郎哥?」

  她激動地?起小臉,背傷頓時抽痛不已。

  「瞧妳莽撞的!」他直勾勾地望著她,毫不退縮。「妳不去嘗試,永遠不知自己該放幾分力氣,是不?我不怕妳力氣,折了我的手也好,讓我躺在床上三個月也好,我明白妳並無傷我之心那就夠了。」

  她猶豫不決。今晚的一郎哥,明明跟以前沒有兩樣,但多了點……她說不出來的感覺。

  「咱們是要相處很久的,還是,妳跟我之間永遠都要有這個距離?」他神色嚴肅地問。

  她用力搖搖頭,遲疑一會兒,終於伸出小手臂,萬分小心地環抱住他的腰身。

  「一郎哥……十四歲就會變大人嗎?你好像有點不一樣了呢。」一郎哥真的一點都不緊張,全身放鬆任她抱耶。她小臉微紅,有點開心了。

  「因為我認清了什麼是最重要的事吧。」下顎輕輕磨蹭她的髮旋。

  只要他是她的一郎哥,只要她永遠不看輕他,為什麼他還要去在乎那些陌生人的鄙夷?世上的人都遺棄他都無所謂,只要老天爺賜給他的這個小姑娘不遺棄他就好了。

  「將來,妳一定會遇見一個一開始就沒被妳力氣嚇到的好夫婿。」他輕喃。

  她似懂非懂,跟著他重複:

  「一郎哥以後也會遇見一個不會嫌棄你白髮藍眼的好姑娘。」

  他聞言,失笑,沒點破她,眼前不就有個沒嫌棄他的小姑娘了嗎?

  「一郎哥……」

  懷裏的小身體帶著可愛的香味,如今他只覺眼前一片清明,屬於自己的那條道路自霧中現形。他未來的道路,依舊被人輕視,但只要那條路上有她相伴,他不再怨恨老天爺的不公平。

  「等我能下床後,你幫我備禮,我想去跟師傅道歉。」軟軟帶困的童音從他懷裏傳出來。

  「道歉?」

  「一郎哥並沒有被鬼神附身,這一點我絕沒有錯。可是……我嚇到很多人了,是不?我躺在床上時左思右想,我染白頭發,旁人只會認為我是被你害的,那麼我想為一郎哥澄清,反倒是害了一郎哥。師傅雖然飽讀詩書,但已經很老很老了,觀念不容易改。那冬故努力多讀點書,師傅就不會把矛頭指向你,我的想法對不對?」

  「……妳想得真多。」他輕輕摟緊她。

  「冬故一定要想,非要想通不可。既然有錯,一定要改,下次,我不要再這麼莽撞……」

  懷裏的小姑娘已經累得睡著了,但還是抱著他不放。虧她這樣也能睡,但只要不扯動她的背傷,他保持這吃力的姿勢一晚上也不打緊。

  原來,這就是他一直認定很笨又享盡好命的阮冬故……這個冬故,這個冬故……她常毫不保留地對他說:能認識一郎哥真好!

  現在,他最渴望的,就是不管經過多少年,她還是真心這樣認定。

  他鳳一郎,想成為她一輩子的一郎哥,永遠不變。

  

  半夢半醒,微掀的藍眸注意到床邊有黑影。

  他一驚,立即轉醒。

  冬故還在他懷裏熟睡,緊緊抱著他不放。

  他有點疼,但暗自高興她這麼依賴他。直覺往黑影看去,他不由得脫口:

  「懷寧!」

  「你完了。」懷寧冷聲道。

  鳳一郎有點發窘,解釋道:

  「冬故不宜移動,再者,她還小……」千萬別誤會啊!

  「反正不是我要負責就好了。」懷寧看他一眼。「她頂著白頭發跟老師傅賠罪,老師傅只會火冒三丈而已。」

  鳳一郎一怔,點頭稱是。「你說的對……」

  懷寧掏出藥包道:

  「要去賠罪,就得裝像點。把藥分三份,連著三天煮沸,再塗到頭髮上,就會恢復她的髮色。」

  鳳一郎大喜道:「懷寧,你是說,冬故的黑髮能回來?」

  懷寧注意到他毫不保留的喜悅,不再多費唇舌,準備閃人去。

  「等等,懷寧,冬故知道髮色能回來嗎?」

  懷寧回頭看他一眼,聳肩,消失在夜色裏。

  不用再追問,鳳一郎也知道答案了。冬故一向不說謊,當初她是鐵了心去染白髮……真是個令他又氣又憐惜的笨蛋!

  他注視她有點傻氣的睡顏半天,想起白天懷寧為她擋石頭時的那句話——

  沒砸到妳就好了。

  像木頭的懷寧,這麼坦率地表達自己的心意,震得他頭昏腦脹,當頭棒喝。

  他既聰明又愚蠢,竟然這麼晚才明白他人生中最在乎的是什麼。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他必會悔不當初悔不當初!

  自卑跟驕傲,他都不要了!他只要這個從不看輕他的小姑娘活得好好的,一直留在他的身邊。

  他輕輕碰著她嬰兒般的頰面,低聲道:

  「下一次,若有人拿石頭砸妳,我一定擋在妳的面前。」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08 PM

5-2


  十七歲的鳳一郎,已有男子的身形,白髮白膚藍瞳依舊,但溫文儒雅的氣質令人如沐春風。

  偶爾與他正面對視,會發現他似海藍眸有著驚人的睿智與沉穩;跟他對談幾句,驚覺他聰明過人,既不自卑也不恃才傲物,不鋒芒外露也無任何野心。他始終面含微笑,樂於與府裏人親近,但卻有意無意在彼此間劃下一段距離。

  府裏的家婢都在惋惜,如果他的外貌與普通人無異,早就不知有幾個小孩了。

  他年紀輕輕,待人處事圓融遠勝秋院的盲眼少爺,人人都以為鳳一郎就是阮府下一任總管了。

  今晚的他——

  頓失平日的從容,滿面大汗了。

  他渾身被冷汗浸透,下意識地站在秋院外頭,聽著屋內的對談。

  「二官一商?那是什麼?」心不在焉的聲音,出自阮臥秋的。

  「我也問過鳳春啦,偏她不肯說。」小二郎活潑搞怪的叫道。

  「小二,住口!快替少爺更衣,這裏由得你多話嗎?」鳳春輕斥。

  「我只是好奇啊,少爺,你瞧,二官一商二官一商,阮府只有一對公子小姐,就算改日小姐從商,那還剩這一官,是哪兒來的?莫非阮老爺有私生子?」

  「二郎!」鳳春動怒了。

  「……二官一商?」阮臥秋終於回神:「我想起來了,這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嗎?怎麼還在傳?」

  「少爺,你也知道?」鳳二郎好奇問道。

  阮臥秋有點不耐,仍是應了聲:「以前聽過,風水師的話聽聽就算了。」

  「可是,聽說那風水師奇準無比耶,少爺,你的官已經靈了,那剩下的一官一商……依據二郎所見,莫非少爺將來重返朝堂,而小姐成為獨霸一方的商賈?」他笑嘻嘻隨口胡諸著。

  「二郎!」鳳春怒聲叫道。

  「我想休息了,都出去吧!」

  屋內的燭火熄了,鳳春跟二郎先後出了秋院。

  這幾年,阮臥秋雙眼失明,幾乎不出秋院,雖然偶有克制,但脾氣仍然暴躁。

  僕役經鳳春遣散,如今只剩十來名,府內也僅剩幾座樓閣定時清理,阮府可以說是半個廢墟了。

  他不介意,只要這裏是他的家,是冬故的家,他絕不會離開,能夠低調過活,其實是件好事。

  直到今晚!直到今晚!

  鳳春這樣的低調,是為阮臥秋?還是為了冬故?

  二郎活蹦亂跳地去洗澡了。鳳春才出秋院,鳳一郎輕聲喊道:

  「鳳春。」

  鳳春幾乎彈跳起來,仔細搜尋樹下的人影。

  「一郎?」舉高燈籠看個分明。

  他走出陰影之外,任著燈籠照著他。

  「是我。」他回答。

  「你嚇到我了。」鳳春很快地鎮定下來,笑道:「你上秋院做什麼?找少爺借書嗎?他剛睡,你明天再來吧。」

  「鳳春,我沒有聽過妳提及阮府的傳說。」

  「……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輕笑,但笑意並未傳達到眼裏。他道:

  「我來很久了,久到聽完一個傳說。府裏大小事情我都清楚,唯獨不知道阮府是永昌福地,在老爺生前曾有高人算過,這代阮家人會在朝堂占上兩名。」

  鳳春抿了抿嘴,道:「這種風水之說,哪當得了真呢?」

  他鎖住她的眼眸,沉聲道:

  「二官一商,我不管那是不是真的,鳳春,妳卻當真了。為什麼要讓冬故學那些大道理?她是個小姑娘,怎能當官?」

  「一郎,你失態了。阮府只有一對兄妹,哪來的二官一商?」

  鳳一郎定定地注視著她,一直到鳳春撇開視線,他才平靜道:

  「不止一對兄妹,還有一個,她不姓阮,卻是阮家人。鳳春,少爺的眼睛看不見了,不表示我的眼睛也瞎了,將來冬故到妳這年紀,必與妳有六、七分相像。」

  鳳春不發一語。良久,她才低聲道:

  「一郎,你真聰明。你直接挑明瞭說,就是要我也以同樣的誠實回報你。好,我承認,我跟老爺都信這風水說法,少爺這一官已經靈驗了,接下來,該輪到小姐了。這些年來,我是撐起阮府,可我能力有限,被迫結束多數商行,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承上那個商字,但我希望,如果將來小姐走上其中一條路,你能以你天生的才智去輔助她,保全她。」

  果然如此!

  這幾年,他隱有不祥預感,但總是粉飾太平地告訴自己,冬故是女兒家,鳳春又疼她,怎會把她推向一條不歸路去——他咬牙,恨聲道:

  「她是妳妹妹,妳這樣待她,良心安否?」

  鳳春並未動怒,只輕聲道:

  「一郎,你跟二郎都是我名義上的孩子,但你跟我始終有距離,這是你的聰明所致,也是我刻意這樣對你,如果將來小姐嫁了人,我一定待你如母子,將你留在阮府裏……」她笑了笑,忽然改變話題:「小姐三歲左右,已像一頭小頑牛,事事求公平,無尊卑之分,這樣的天性,將來走商路,當個守住家業的小商人也就算了,但我跟老爺怕極她會成官。」

  「金碧皇朝歷代以來,並無女官,從不例外。」他靜靜提醒。「既然妳跟老爺都怕她走上官路,為何還要替她打下基石?」

  「一郎,這就是為人父母的心情啊!不要她走最艱難的那條路,但又怕她毫無準備的上路,到最後,只希望她真的上路時,能成為一個俯仰無愧的正直好官。」

  一陣陣麻感鑽上他的皮肉,他咬牙道:

  「妳知不知道,你們等於在害她?」

  「知道。」

  「妳知不知道,依她牛脾氣的性子,如今的朝堂會毀了她?」

  「知道。」

  他張開眼,恨恨瞪她。「難道,妳就沒有想過,那個官字由妳去頂嗎?」

  鳳春聞言,不氣不惱,反而欣喜他為冬故如此著想。她道:

  「如果我能,早代她頂下官位,保她一生順遂,就當個快樂的千金小姐,一郎,你說,我有這個官才嗎?」

  「她也沒有。」他咬牙切齒。

  她只是笑了笑,沒有針對這事辯駁。過了一會兒,她輕聲道:

  「一郎,當年我收你當義子,正是為了這一刻。但你我之間並不是毫無感情,如果有一天,她真走上為官之路,你可以自由選擇,我絕不強迫你跟她同走一條路,可是,也請你答應我,不要告訴她阮府福地的傳說。」

  「我絕不會主動告訴她。」鳳一郎聲音略冷:「我也不會左右她的未來,她的未來,該由她自己決定。」語畢,不再理睬鳳春,逕自離去。

  他拳頭緊握,盲目地走在府裏小徑上。

  難怪鳳春長年刻意隔開冬故與她大哥!幾次他注意到鳳春以阮臥秋讀書不喜人吵的理由,打發了冬故,他總有疑心,阮臥秋不像是拒絕妹子於千裏外的人,鳳春為何老找理由推託?

  原來這也是鳳春矛盾的行徑之一,教冬故大道理又不願她太沾染阮臥秋正直的硬性子!

  這幾年,冬故斂起幾分莽撞,但遇有不公之事,她依舊無法忍受,她這種性子哪能當官?

  朝中有內閣首輔東方非在,百官猶如東方非的狗一樣,無人敢反抗,如果冬故真走上了這條路,必死無疑。

  「一郎哥!」

  他心一跳,驀地停步。

  「一郎哥,我回來了!」朝氣蓬勃的叫喊響起。

  他一轉身,如他預料,小小個頭的小少年撲進他的懷裏。

  他退了幾步,又笑又歎地:「冬故,我不是跟妳說過了嗎?男女有別,要被人瞧見,是會誤會的。」

  小少年搔搔頭,搖頭晃腦地想了一下,扮個鬼臉,開朗笑道:

  「一郎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話是你教我的。」她有點得意。

  「萬一妳跳到黃河也洗不清,那時還什麼清者自清?」他有點火。

  哎,原來今天一郎哥心情不太好,她得收斂點,阮冬故陪笑道:

  「我是無所謂啦,反正我跟一郎哥知道我們之間清白就好了嘛。」

  鳳一郎聞言,只得暗自苦笑,轉移話題:「妳回府,第一個來見我?」

  她興高采烈地點頭,然後朝他作一長揖,道:

  「一郎哥,還沒到子時,你生辰還不算過完。冬故在此祝你年年開心,年年都是老天爺賜的,年年的今天,冬故都能陪一郎哥過。」

  他聞言,溫暖的笑意湧進藍眸,柔聲說:

  「未來每一年妳都要陪我過生辰,那妳可不知要陪上幾十年呢。」

  她秀眸遽亮,喜聲道:

  「陪多久都不是問題,只要冬故活著的一天,一定陪一郎哥過!」她開心不已。一郎哥說出這種話來,表示他對未來不是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這讓她心情大好,連忙轉向懷寧,問道:

  「懷寧,懷寧,咱們帶回來的禮物呢?」

  鳳一郎看著自夜色中現形的黑衣少年。懷寧依舊是一臉木頭,但越發俊美,可以想見當他成年後,會有多少芳心遺落在他身上,倒是冬故這小小姑娘……

  阮冬故迎上他的打量,遞上茶罐。「一郎哥,這是我跟懷寧送的。你呢,平常無欲無求,冬故實在無法看出你的喜好,所以我想,你愛讀書,那邊讀邊喝茶挺合適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不過,算不上好茶葉就是了。」

  鳳一郎珍惜地接過,柔聲道:「妳有這心意就好了。對了,如果你們不怕熬夜,不如就一塊上亭子煮茶夜聊吧。」

  「好啊!」她拍著很平的胸:「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吃的!」

  「等等!」鳳一郎叫住她,道:「瞧妳這樣子,我還當真是跟個小少年在說話呢,妳先去換回女裝,免得府裏人以為鬧賊了。」

  一郎哥的話,她不敢不聽。暗自扮個鬼臉,她領命而去。

  鳳一郎目送她小小單薄的背影。她出門在外多有不便,當年是他提議她出門扮男孩以防身,沒想到她愈來愈有男孩子氣……

  今年她十二歲,稚氣滿面,個頭只勉強到他的胸前,一身男裝穿出去,誰會當她是女孩家?

  他煩心一會兒,見懷寧還站在原地,遂道:「懷寧,咱們先上亭裏去吧。」

  夜風拂面沁涼,半是廢墟的阮府暗影幢幢,全仗燈籠才能辨視眼前景物。兩人並行進亭,鳳一郎取出火摺子,點起桌上燈檯,狀似不輕意地問道:

  「懷寧,當年你是怎麼上山學藝的?」

  懷寧看他一眼,隨他入座,冷聲道:

  「被撿上山的。」

  「原來是撿上山的啊……你沒有想過離開嗎?」

  「有飯吃,為何要走?」

  「……這倒也是。」懷寧跟他同是窮人家出身,他能明白有飯吃就是一切的心理。他輕聲再問:「將來你學成之後,打算往哪兒發展?」

  懷寧慢吞吞地答道:「不知道。」

  「你也十四了,難道對未來沒有期望嗎?」

  「你呢?」懷寧很少主動反問人,但今晚,他問了。

  鳳一郎一怔,緩緩垂下眼,掩去眼色。

  懷寧也沒執意等到答案,只是掃過阮府荒蕪的花園。突然,他又主動開口道:

  「我被撿上山時,才知道我被冠上師弟的稱號。我的師姐,年紀小、個頭小,童言童語令人討厭到想踹她一腳,可惜她力氣過大,我不敢偷襲。」

  「……那時冬故幾歲?」

  「四歲。我一看就知她是千金小姐學武控制力道,難搞定的是老頭子,討好他就夠了,只是,我偶有奇怪,一個千金小姐跟我搶什麼飯吃。」

  鳳一郎聞言,笑出聲:「冬故的胃口很好。」

  懷寧沒理會他的話,逕自說道:

  「那時,我很久沒有吃過新鮮的白米飯了。我才狼吞虎嚥塞了兩碗,回頭一看飯桶空了,她還意猶未盡地吃著最後一口飯,我火大,罵她只懂搶飯吃,我長那麼大沒見過那滿桶子的飯,就算飯發黴也夠我吃上兩個月了。」

  鳳一郎並未打岔,想像著小小冬故明明肚子餓,卻一臉迷惑委屈的樣子。

  「後來,她每天吃了兩口飯就跑了,我以為她鬧意氣,懶得理她,直到有一天,她餓到爬不起床來,我才發現原來她是一個喜歡公平的千金小姐。她在數我自出生後吃了幾頓飯,她也得少吃幾頓,就因為我跟她是師姐弟。」嫌棄歸嫌棄,但他語氣倒有些懷念。

  鳳一郎抿著嘴,不再吭聲。四歲就懂是非公平,這令他感到憂心。尤其……

  第一個,是懷寧。

  第二個,就是他鳳一郎了。

  與她出身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讓她自幼體會到盛世下的假像。這仿佛是冥冥中註定……如果沒有他倆,也許,冬故就真是一個力氣大點的千金小姐。

  倘若他在她接下來的日子,左右她的思想,會不會讓她避開為官之路?

  明知自己也開始在多想了,但他總是害怕有一天她真會……

  腳步聲由遠而近,鳳一郎?眼看去——

  十二歲的冬故,還是個小孩子。雖然懂事多了,但外表上仍是一個充滿稚氣,根本沒有發育的小姑娘。

  她穿上女裝,嬌俏可愛,但眼神正派直率,眉宇神似阮臥秋的英氣,乍看之下,確實有點像鳳春,只是,鳳春沒有她這麼積極,這麼清澈。

  「一郎哥!」她開心地走進亭裏。「我在廚房找到幾個包子,一塊吃吧……一郎哥,我沒穿好嗎?你這樣看我。」

  鳳一郎面帶微笑。「我在看,妳何時才會長大?」

  「快了快了,我已經追過當初一郎哥來府裏的年紀了,接著就要再追過一郎哥現在的年紀了。」她笑道。

  「等妳追到我現在的年紀,也該是出嫁的時候了。」他低喃。嫁給懷寧是最好,懷寧明白他跟冬故間的情誼,自然不會狠心斬斷,但如果嫁給其他男子,那他倆之間的緣份怕是盡了。

  她抓抓頭,小聲地問:

  「一郎哥捨不得我嗎?」

  「是有點兒。」他含笑。

  「那……」她一擊掌,笑道:「我也捨不得一郎哥,如果一郎哥不嫌棄的話,等我十五、六歲,一郎哥隨便把我娶娶就好了。」

  鳳一郎本想岔開話題,但正好懷寧在場,遂道:

  「我年紀比妳大了點,身子又不好,太委屈妳了。這樣吧,懷寧身強體壯,跟妳長年相處,一定十分喜愛妳。不如——」他信心滿滿引導她的視線,一塊轉向懷寧。

  一身黑衣的懷寧已支手托腮,裝睡中。

  鳳一郎一怔。懷寧這擺明瞭是避她如蛇蠍嘛!他趕緊解釋:

  「冬故,妳才十二歲,還不明白兄妹之情跟男女之愛的差別。瞧,妳對我,是不是跟對妳大哥一樣的感情?妳能想像跟妳大哥成親嗎?」

  她搖搖頭,似懂非懂,想了半天,歎道:

  「冬故難以想像。可是,師父說,我這性子萬分不討喜,如果不是看著我長大的人,可能無法接受我。我想,反正人都是要成親的,那一郎哥或懷寧,隨便將就我一下好了。」她的想法很簡單,三人都是要在一起的,就不用費心另謀什麼心愛的男子了。

  「真是胡來!」鳳一郎臉色微沉:「這種事哪來的將就?如果妳對妳的夫婿只有兄妹之情,那才真正糟蹋了妳。現在妳還小,不懂這種事兒,等將來妳明白,就會瞭解我不適合妳,倒是懷寧他外在條件極好,妳一定很容易喜歡上——」

  「我喜歡安靜、乖巧、溫柔、力氣小、笑起來不會露齒,十二歲已經發育完成的姑娘。」平板的聲音忽地響起,阻止鳳一郎的鼓吹。

  「懷寧……」她懷疑地轉向忽然清醒的師弟。「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麼?」

  懷寧自行倒茶,道:

  「補充,我只想要一個我一輩子不說話她也懂我,不會專問我廢話的老婆。」

  「……」她可以確定懷寧在某句話裏諷刺地了。

  「算了,你們都還小,現在談……都太早了。」鳳一郎拉著冬故坐在石凳上,輕笑問道:「冬故,我正想知道這次妳回來,路上可有趣事?」

  「沒有什麼趣事,不過,冬故想請教一郎哥一事。」

  「妳直問無妨。」

  「我跟懷寧回家的路上,正好遇見衙門審案,於是停下半天看看,我不明白為何縣太爺要如此判案,請一郎哥指點……」開始說起整個案情的經過。

  鳳一郎暗自一怔,瞪著她訴說案子的嚴肅神色。

  他渾身有些發寒,到底是二官一商的命理在她身上驗證,還是她本身性格所致?是鳳春的潛移默化逼她走上官路,還是他影響了她?

  他該怎麼做?

  「一郎哥?」她有點擔心:「你是不是受風寒了?」

  小手關切地撫上他的額面,他輕輕拉下,注視她良久,終於開口:

  「冬故,妳先告訴我,妳在山上練武時,可有做我交代的功課?」

  「有!我答允過一郎哥做的事,一定會做到的!」語畢,她又有點心虛地答道:「只是……冬故太笨了,有很多地方,都不懂。」

  「那好。妳何時回山上?」

  「年中才回去。」

  他盤算時間,沉吟道:

  「雖然阮府已無往日榮景,但也開始步上正常的生活,府裏有我沒我都一樣了。冬故,我去跟鳳春說,等妳回山上時,我跟妳一塊走。」

  她錯愕得瞪大眼。

  鳳一郎心意已決。「回山上後,妳照樣練武,剩餘時間我再教妳功課,如此一來妳有疑惑,我當下也能為妳解說。再者,回府路上,妳所見所聞如有不解,我亦能在旁說明,弄到妳清楚為止。」

  她有點嚇到,很含蓄地問:

  「一郎哥,你身子挨得住嗎?」明明一郎哥不喜歡外出,不喜歡有人盯著他瞧啊。

  鳳一郎笑了聲,輕揉她的頭髮。「我還沒有妳想得這麼不濟。」

  他十七年的歲月裏,從未下過如此重大的決定,但他不怕不慌,反而鎮定平靜,開始計畫起他該做的事。

  她的未來,將會有許多條可能性,不管她選哪一條,他都不會主動插手,但他必須先將碎石自其中最艱難的一條路上除去。

  到時,她才不會毫無準備的上路。

  在今天之前,他始終無法理解,為何老天爺要罰他以異樣的外貌在世間苟延殘喘,又賜他奇高才智來睥睨眾人,但現在,他明白了。

  如果他這一身才智,是為了保住冬故的未來,那麼……

  他心甘情願,願傾盡所能去輔助她走上正確的道路。

  「一郎哥……半年不見,你好像又變深奧了點。」阮冬故坦白道。

  鳳一郎笑了聲,睇向始終不發一語的懷寧。

  懷寧功夫比他倆都好,若冬故真走上艱險官路,懷寧絕對是冬故的保命符之一,他該如何示好,才能留下這孩子的未來呢?

  他沉思。

  懷寧則悶不吭聲喝著他的茶,吃著他的包子。

  ***  ***  ***  ***

  阮冬故十六歲那年,偕同鳳春義子鳳一郎、師弟懷寧,自山上回府途中失蹤。

  隔年,阮府收到遠方捎來短信——

  均安,勿憂。但盼國泰民安。

  並未署名,但醜醜的字很容易就被認出下筆者的身份。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10 PM

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6-1

  金碧皇朝‧聖康二年‧春

  樂知縣——

  遠遠地,阮冬故就看見那名年輕的男子站在巷口。

  她拎著活蹦亂跳的母雞,走到這男子的身後,偏頭順著他視線往巷內看去——

  沒錯啊!那是一郎哥跟懷寧的鳳寧豆腐鋪嘛。

  要吃豆腐,走幾步路就到了,為什麼老是站在這裏偷窺?

  她想了想,直接輕拍那人的肩,開口問道:

  「這位兄台,你站在……」話還沒問完,那名男子受到驚嚇,直覺揮拳過來。

  她趕緊彎身避開,老母雞振翅自她手裏逃生去,一陣手忙腳亂,她才抓回今晚的大菜色。

  「這位兄台,我是豆腐鋪的人,我瞧你站在這裏好幾天了,如果想喝豆腐湯,請進來啊。」她笑。

  「不,我沒要喝豆腐湯……」那名年輕男子掂掂袋裏的銅錢,改口:「好啊,我想、我想來一碗好了。」

  她面不改色地微笑,領著他走進巷內的豆腐鋪,對著鋪內的懷寧叫道:

  「懷寧,一碗豆腐湯!」她沖進鋪裏,東張西望,找個籠子蓋住老母雞。

  「妳買的?」懷寧頭也不回地問。

  「不,不是。」她走到他身邊擠眉弄眼,暗示地說:「這是賣雞的小姑娘送的,她說你幫樂知縣一個好大的忙,剷除常年滋事的強盜,所以,這老母雞是老了點,但聊表她小小的心意。」

  「我負責動手而已。」他面無表情地說。

  「你是負責動手,一郎哥負責設下陷阱,偏偏人家對你比較有意思,懷寧,你在樂知縣裏滿能吃得開……我來我來!」她接過豆腐湯,主動招待顧客。

  懷寧瞪著她的背影一會兒,才瞇眼注視那有些局促不安的男子。

  阮冬故爽朗地笑道:

  「這位兄台,咱們豆腐鋪剛開張,但我保證幾年內絕對會是鄰近幾個縣裏最出名的豆腐湯,你嘗嘗看吧。」

  「好好,謝謝,我、我姓路……」舉起湯匙,卻不就口。

  阮冬故連眼皮也不眨一下,拉過凳子坐下,笑道:「原來是路兄,我叫懷真。路兄是外地人?」

  「是是。」他連忙應道,很高興她願意閒聊。「我聽過你的大名,你跟你義兄三人曾幫樂知縣緝捕一批強盜,現在你在縣太爺那裏當親隨……對了,前一陣我路過這裏,看見一名白頭發的男人在顧鋪子,怎麼這兩天不見他的人影?」

  阮冬故恍然大悟。原來他的目標是一郎哥啊……這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一般百姓總是注意到懷寧的俊美跟功夫高強,很少人會發現一郎哥內有滿腹智計。

  她還來不及開口,姓路的男子又主動問:

  「我瞧他,白髮藍瞳,膚色白皙如雪……皇朝中土裏,很少有這種異樣長相的人呢。」

  「是啊,這樣的長相是少有,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一郎哥年紀輕輕,已擁有老人家累積數十年的智慧,他的白髮、很美。也救了許多人。」她驕傲道。

  那姓路的年輕男子聞言,深深看她一眼,輕聲道:

  「原來如此。請問……他有才智,怎麼不去做一番大事業?偏屈就在這間小鋪子呢?」

  她抿笑道:「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理想。」她初時也覺得很浪費一郎哥的才智,但一路走來,她開始懂得他那小小心願——兄妹三人平安順遂,相伴到老。

  「那……最近沒見到他……」

  「一郎哥沒在鋪子,是因為他身體微恙。」

  他訝異而後點頭。「是,依他那種體質,三天兩頭都得躺在床上的。」

  阮冬故聞言,極力掩飾臉色,笑道:

  「路兄,你跟我一郎哥相識嗎?不如這樣吧,我正要回家,你一塊去?」

  「不不不,我不認識不認識!」他匆忙起身,有抹狼狽。「我先走了……對了,這是豆腐湯的錢。」銅板擺在桌上,才離開幾步,又遲疑道:「懷真你……跟他在一起久了,是否會被感染?」

  「什麼?」阮冬故不明所以。

  「你臉色蒼白,看起來有病在身,是不是……」

  「路兄切莫誤會!」她正色道:「雖然我有傷在身,但如果不是鳳一郎,今天的我,只怕早過奈河橋。他是小弟一生的兄長,也是一生的恩人!」

  那姓路的男子滿面通紅,點頭道:「我明白了……告、告辭了……」

  「請慢走。」她目不轉睛,直到送他出巷口,她才若有所思起來。

  ***  ***  ***  ***

  她回到鳳宅後,先安置老母雞,再來到鳳一郎的房前。

  她從窗外往內看去,一郎哥正半躺在床上讀書。他看書的神態老是令她百看不厭,小時候每次看見一郎哥,他不是在讀書就是教她功課,他讀書時總是一臉如獲王寶,害她曾有一陣子很擔心,如果這麼聰明的一郎哥,讀完了全天下的書,那時,他找不到寶了該如何是好?

  如果世上沒有她,他應該會是天下最快樂的讀書人,會是阮府最好的總管。

  屋內的輕咳,讓她回神。她連忙推門而入,說道:

  「一郎哥,書別看了,先合個眼吧。」

  鳳一郎一見是她,輕笑道:

  「冬故,平常不到日落妳是不回來,今天才下午妳就回家了,看來,我偶爾有點不適,就能見到妳了。」

  她滿面愧疚,搬來凳子坐著,低聲道:

  「我並不是有意……」

  「妳當然不是有意。」他柔聲道:「我見過縣太爺,明白妳的處境。樂知縣縣太爺膽小怕事,妳要暗中幹預的事將會不少,不過,冬故,妳傷勢未愈……」

  「我好得差不多啦!」

  「是誰半夜咳個不停?」

  她摸摸鼻子,認罪了。「是,我會努力照顧好自己,所以,一郎哥你也不必太擔心我,以免病情加重,到時家中兩個病人,懷寧可辛苦了。」

  他笑出聲。「我哪來的病?只是春夏交接,氣候不定,我一時無法適應。往年不都如此嗎?」

  阮冬故看他心情愉快,心想正是提問的好時機,遂親熱地改坐在床緣上。

  「那個……一郎哥……」

  「嗯?」打她一進門,他就發現她有心事,鳳一郎面不改色地等著下文。

  「你……可有一個朋友姓路?」

  他臉皮微些抽動,幾乎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路啊……」鳳一郎故作沉吟:「這種姓少見,妳說說他的長相。」

  「他年紀跟我差不多,方頭大耳,衣著老舊但十分乾淨,是外地人……」她遲疑一會兒,笑著:「說起來,他的眼形跟一郎哥挺像的。」

  「五官要相似,在這世上隨處可找。」鳳一郎自然地接話。

  她眨了眨眼,配合地笑道:

  「這倒是。對了,一郎哥,懷寧收鋪子順道送豆腐,至少要半刻鐘以上才會回家,你想瞇個眼嗎?」

  「不,我不睏,我再看看書吧……」他有點心不在焉,嘴裏應著:「冬故,妳去忙妳的,用不著陪我。」

  「……好。一郎哥,你慢慢看。」她走到門口,回頭看他一眼。

  鳳一郎正看著書,神色雖然專注,但始終沒有翻到下一頁。

  ***  ***  ***  ***

  她好煩惱啊!

  從小到大,讓她苦惱的事很多,但多半是為他人煩惱,為擋在前頭的巨石煩惱,而這一次……

  是為了她的自私自利!

  這天,天色過午,她本想回鋪吃飯再回縣府,沒想到會遇見令她掛心的某人。

  她出於本能,直接跳進樹後。

  「等等,我躲什麼?」她自問,強迫自己走向某人,滿面假笑道:「路兄!」

  「懷真,是你啊……」那年輕男子有點發窘。

  「是我啊。今兒個你怎麼不上豆腐鋪呢?」她繼續假笑,笑得肌肉有點僵。

  「不不,不用了……」

  「我一郎哥已經好多了,今天他在鋪子做事,昨天你不是問起他,要不要過去看看?」

  他面色大驚,連忙擺手。「不用不用……」

  阮冬故皺皺眉,沒有再說什麼。順著他之前的視線瞧去,一戶富宅的外牆上貼著征人紅紙。

  「路兄,你會畫圖?」她好奇問。

  他搖頭。「我怎會畫圖?你怎麼突然問我這個?」

  她指向紅紙上的字。「這戶人家在征百子圖啊。」

  他頓時臉紅,紅到連耳根都發燙了。「我……不識字。」

  她看了他一眼,和氣地微笑:

  「正巧,路兄不識宇,我也不會畫圖,咱們都缺點那麼文人氣息。」

  他聞言,終於?起眼,沒有之前那麼羞愧了。「我是聽人說,這裏有外快可撈,所以過來瞧瞧。」

  「原來如此。」她細讀公告一陣,對他笑道:「這戶人家以二十兩銀征百子圖,但不是每幅百子圖都收的,必須要這家老爺中意了,才有賞銀拿。」難怪最近她常看見有人拿著畫軸到處跑,想來這戶老爺至今都不滿意送進去的百子圖了。

  他歎了口氣。「我還以為能帶點錢回家呢。」

  「路兄,你……」她深吸口氣,該問的還是要問。「為何來樂知縣,小弟可有幫上忙的地方嗎?」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說來見笑,其實我家住在鄉下地方,這一次是探我妹子……我家三男一女,小妹前幾年嫁到遠方,前年生孩子後,就沒了音訊。這一次趁著鋪裏剛雇學徒,我趕去探探她,順道替她做點面子,據說樂知縣仿京師,京師有的這裏一定有,價錢卻便宜許多。我待在這裏幾天,就是想挑些便宜又不丟臉的禮品……我看有外快可賺,還想幸運點,二十兩就可以撥些給小妹撐撐面子呢。」

  她搔搔頭,笑道:

  「這真是可惜了,這二十兩是我兩、三年的工資,我也不擅畫……路兄,如果你有空,不妨我陪你走幾間店鋪挑禮,我可以幫你比比價。」

  他雙目一亮,喜道:「多謝懷真,我正愁沒個商量的人呢。」

  「那走吧……路兄作何營生?」她隨口問,與他並肩走在街上。

  「不瞞你說,我家本是務農,我記得小時天災,實在養不起孩子,就將我二哥賣了,這十多年來全仗著二哥托人送錢來,家裏才有餘錢改開香燭鋪子。」

  她聞言,努力保持臉皮不變色。

  「……你二哥都沒跟你們聯絡嗎?」她悶聲問道。

  「可能他太忙了吧,聽送錢來的阮家家僕說,他被阮家總管收養,阮家小姐十分喜愛他的異樣,也許阮小姐不準他跟我們聯絡吧。」

  「……路兄,我挺好奇的,那個……」真不想問,但她咬牙一定要問。「你二哥叫什麼?」

  那年輕男子並沒有察覺她的異樣,說道:

  「因為家兄他……長相異於常人,當時可能活不了多久,所以我爹娘一直沒有為他取名字。」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10 PM

6-2  

  她的背後一直有兩個頂天立地的好兄長,所以這一路上,她放膽往前走,因為,她很清楚兩位義兄會盡全力扶住她,不讓她充滿遺憾的倒下。

  這樣的手足情份,對她來說,已經如同呼吸那樣自然了,如果世上有心意相通的手足,那絕對非他們三人莫屬。

  她根本沒有想過是不是親兄妹,只想著天地之間有鳳一郎、有懷寧,她這一生,值得了!

  相攜到老,理所當然。

  而現在——

  她食不知味,夜難入眠!

  她翻來覆去,最後終於忍下住躍身而起,直接越過小院子跟客廳,來到兩位義兄的房前。

  她用力抹了抹臉,故作爽朗地叫道:

  「一郎哥睡了嗎?」

  「還沒,不過……」

  「還沒就好,我有事請教一郎哥!」她直接推門而入,鎮定地走到鳳一郎的面前。

  房內有片刻的安靜,而後——

  正在看書的鳳一郎,不動聲色地瞟向正打赤膊擦澡如今僵硬無比的懷寧,再徐徐瞧住眼前這個多少學會手腕但就是不會用在他們身上的美麗大姑娘。

  他暗歎口氣,嘴角上揚,柔聲問道:

  「冬故,妳有事儘管問。」

  阮冬故未覺背後兇神惡煞的殺氣,全神貫注在鳳一郎表情的變化上。

  「一郎哥,當年我買官時,曾問過你一事,你還記得麼?」

  「記得。妳問我可有牽掛的人?我答妳,世上唯一能讓我牽掛的,只有那個魯莽正直、不知留後路的小冬故。」他應答如流。

  她咬咬牙,低聲道:

  「你存心讓我認定你是孤兒,早無家累!」

  鳳一郎毫不介意地說:

  「妳想知道我本姓嗎?」見她猛然?頭,他笑道:「我確實本姓路,冬故,我明白妳還要問什麼,今兒個懷寧送豆腐時,看見你們走在一塊,就多注意了點。」

  「一郎哥,你有家人,既然如今無事,為何不回家?」她輕聲問道。

  「妳要我回家嗎?」

  「……」她張口欲言,最後卻緊抿著嘴。

  她能說什麼?說她不捨一郎哥,但一郎哥這些年來為她盡心盡力,就算她還上一輩子的恩情,也難以還清,她怎能強留他?

  鳳一郎不疾不徐地擱下書,溫聲道:

  「原來妳是要趕我回家啊。」

  「不!一郎哥,你該明白我沒這意思的!」

  他微微一笑:

  「妳確實沒有這意思。這幾年,妳已學會圓融手腕,但凡事關己則亂。正好,我也有事要問妳,妳聽了之後,就能明白我的心意了。」

  她怔了怔,點頭。「一郎哥請問。」她嚴陣以待。

  他臉色一整,問道:

  「冬故,妳認為我回家當真好嗎?妳認為路家思念我,我就該回去嗎?我回去後,路家能接受得了一個正值青年卻一頭白髮的人?妳該明白鄉間眼界有限,我回去會惹來怎樣的閒言閒語。當年我離開阮府後,鳳春年年送錢給路家,他們因此感激因此感傷,但真正見了我,只怕無言以對。再者,妳認為我一身才智,適合回鄉間下田過活嗎?還是妳認定那躲在一角偷看的路家男子,在認了我之後,會感動得痛哭抱住我?妳認為,他敢不敢抱?敢不敢認?敢不敢跟我一輩子共同一個屋簷下?它日他娶妻了,他的妻子敢不敢直視我?敢不敢喊我一聲大伯?敢不敢像妳一樣,毫不介懷地接納我?」

  她聞言,秀眸微張,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鳳一郎見狀,也不感傷,只柔聲笑道:

  「瞧,妳都沒有想到這一層,是不?並非妳愚蠢,而是從頭到尾這些事根本不在妳考量範圍之內。在妳心裏,一郎哥是這麼好的人,路家不但不會嫌棄我,還會以我為傲,但妳曾任縣官,看過案子形形色色,雖然百善孝為先,但其中也有無法跟家人共處的案例,不是嗎?」頓了下,他又道:「我再問妳最後一個問題。」

  「冬故愚鈍,一郎哥請問。」她沙啞說道,目光不離他溫和自然的臉孔。

  「阮臥秋是妳親生大哥,妳可曾因為跟兩位義兄長年相處,而淡了跟親生兄長的親情?」

  她閉上眼,輕聲道:

  「一郎哥,自始至終,我是捨不得你,卻又不忍你因我而有家不得歸。」深吸口氣,張眸直視他,扮個鬼臉,展顏作揖道:「既然如此,小妹厚顏,但求一郎哥留在冬故身邊,為莽撞的冬故勞心勞力。」神色俏皮,即流露最深的真心誠意。

  鳳一郎見狀,不免動容,微微施禮道:

  「這哪是問題?老天爺賜給我一身白髮異貌,也賜給我一個冬故。既然都是老天爺賜的,那我理該全盤接受珍惜,否則豈不辜負老天爺的美意?」他仿著幼年冬故的口吻。

  阮冬故聞言,內心湧上一股熱氣,直竄上喉口。

  是她不好。她心裏總想著,這些年來一郎哥為她絞盡腦汁,傾囊出智,讓她在一條險路上走得安穩,如今她已自官場脫身,縱然她萬般不捨,一郎哥也該跟親人團聚,共用天倫。

  他一直是她的驕傲,所以,她時常忘了一郎哥的異貌……如果她再為了內心負疚,以為他著想為名,將一郎哥推回路家,那她才真正是個愚不可及的大笨蛋了。

  一郎哥要的,正是她的自私!

  思及此,她正要開口,大掌忽地從身後遮住她略為發熱的眸子。

  「……懷寧,你這是做什麼?」她疑聲問著。

  「剛才我在做什麼?」冷冷的聲音遽然響起。

  「你好像在……打赤膊吧?」隱約是有這印象。

  「現在何時?」

  「初更剛過。」她一頭霧水。

  「我是男是女?」

  她失笑:「懷寧,你當然是男兒身啊!」

  「那妳是男是女?」

  「……對不起,是我失禮了。」她歎道。其實,她很想說,在邊關那一陣子,她看過赤身裸體的男人不少,懷寧跟他們沒什麼兩樣,但如果她如實說出,下場可能會被兩位義兄訓到天明,唉。

  她的眼睛還是被大掌蒙著,毫不客氣地被拽到房門,隨即被人一推,徹底趕出門。

  「早點睡覺,今晚再有咳聲擾人,我就扁人。」懷寧冷聲著。

  接著,門被關上了。

  她有點委屈。男女差別就在這裏,一郎哥跟懷寧可以共處一室夜談,她卻得回房睡大覺。

  屋內燈火通明,內有兩名她此生最重要的義兄,重要到即使拿她的四肢換他們的性命,她也絕對不會猶豫半分……這種事理所當然,即使它日各奔前程,她也不會擱下這樣的手足感情。

  她輕輕說道:

  「是我庸人自擾,沒事了。晚安,一郎哥、懷寧。」

  ***  ***  ***  ***

  灰色的雲層聚攏在樂知縣的天空,帶來陣陣涼風與濕氣。

  「一郎哥!」

  豆腐鋪前的鳳一郎?眼,一見她澄眸晶亮,神色興奮,就知道那幅百子圖正中了對方的心意。

  下午無客,他索性停下手頭工作,笑著上前,主動開口問道:

  「二十兩銀?」

  「已入路兄錢袋。」她開心道。

  「妳去一上午,是順道送他出縣了嗎?」他問道。冬故愛屋及烏,這幾日處處關照他的小弟,以致工作順延,三更才能歇息。

  她點頭,嬌顏綻笑。

  「一郎哥,平常我已經覺得你的腦袋滿滿了,今天才知你簡直是天人再世,連素昧謀面的富家老爺心思,你都能揣測得神準呢。」語氣佩服至極,也不免歎氣連連:「其實,這些年來我遇見的聰明人不少,但要像一郎哥腦袋轉一轉,就能變出七十二計,這實在……令我望塵莫及啊。」

  鳳一郎將她心折的神情盡收眼底,失笑:

  「冬故,妳何時也學會油嘴滑舌了,我哪來的七十二計?所謂的聰明人,也只不過是大膽揣測對方心思,再謀良策而已。」

  阮冬故不好意思道:

  「我受一郎哥潛移默化,但還是不及你的一半。我壓根沒料到富商老爺要百子圖,是因膝下兒孫早逝,而你,卻能在言談間洞悉一切,這實在令小妹汗顏。」

  當日,一郎哥只問了兩個問題,一是上門送圖者的功力如何?二為富商老爺家庭的狀況。隨即,他出門一炷香後,回家便開始繪起百子圖來。

  她在旁磨墨,順道貪看一郎哥妙筆下蹦出一個一個小小子。她本以為一郎哥打算與其他畫師一較長短,哪知他在畫紙上添了一名含飴弄孫的富家老爺……剎那間,她恍然大悟。

  富商老爺早年失去子孫,年老之後只能將天倫夢想投射到百子圖裏,那麼……

  一郎哥呢?

  懷寧外在條件極好,她不怕他沒有人緣,但一郎哥……在她心裏,一郎哥是天下間最有奇智的男子,可老天爺賜給他的外貌並不被一般人所接受。

  幼年,她對成親一事懵懵懂懂的,反正她粗枝大葉、力氣無窮、脾氣倔直,能接受並且喜歡她的,怕只有一郎哥跟懷寧了,他們願意將就,她求之不得。

  現在的她,逐漸懂得分辨兄妹情感跟男女情愛。一郎哥跟懷寧待她如妹,而她敬他們為兄,他們絕不該屈就在這個妹妹身上,理當配個真心相愛的嫂子才對。

  現在他們還很年輕,她卻隱隱煩惱起來。

  如果,只是如果,老天爺忘了賜給一郎哥一個能夠深愛的女子,那……一郎哥也會像那富商老爺一樣,只能將天倫之樂的夢想投射在畫中嗎?

  鳳一郎見她一臉苦惱,不由得親昵地輕敲她的額面,笑道:

  「怎麼了,冬故?」

  她搖搖頭,打起精神笑道:

  「我在想,一郎哥,你到底喜歡什麼性子的姑娘呢?」

  他一愣。

  她扮個鬼臉,笑道:

  「我送路兄出樂知縣時,才發現原來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他曾捎信到阮府報喜,但只收到禮,並無你的隻字片語。我想,是鳳春代你送禮,而你根本不知情吧?」

  他搖頭,沒有多大的遺憾。「我確實不知道。」離開阮府那天,他就徹底切斷他自身的後路。

  她笑著繼續說:

  「路兄的妻子是青梅竹馬,聽他說力氣很大,在他十八歲那年以武力脅迫他迎娶。他身子單薄,只好認了呢。」

  「……」雖然知道是她有意問些路家事,讓他安心。但這種話題,他還是不要隨便亂接的好。

  「這是路兄說笑的,但由他的神色看來,路家父母子女夫妻相處應該很融洽呢。」她微笑著。

  「那不是挺好的嗎?」鳳一郎淡淡笑著。

  阮冬故抓耳撓腮,她學不來拐彎抹腳,索性直接說了:

  「一郎哥,等過幾年,我們在縣裏的生活都穩了,豆腐鋪也有盈餘,我們兄妹三人一塊回路家探親,讓義爹義娘都知道你多了義弟跟義妹,好不好?」

  鳳一郎迎上她直率又憐惜的眼神,頷首道:

  「好,就這麼辦。」

  她聞言,驚喜交加,正要開口,忽然間,柔軟細綿的小東西落在她的睫毛上。二人一怔,同時?起臉——

  「下雪了?」她驚詫脫口,攤開掌心接住細白的飛雪,不可思議道:「現在正值春夏交替,怎會下雪?難道有冤情?」

  鳳一郎同樣驚異,但他反應極快,故作不在意地說道:

  「冬故,妳小時候看的戲曲也只是一個故事而已。老天爺要下雪就下雪,天氣異常的例子在歷代史錄上比比皆是。這雪……妳何不想,這是一個預兆?」他暗示著。冬故全副心神盡耗在天下百姓上,他以她為傲,但也怕她……會走得早。

  「預兆?」她有點不明白。

  他不動聲色,笑道:

  「白雪覆蓋樂知縣,豈不是暗示樂知縣的未來,將如同一地銀雪,潔白無垢。理想盛世,總要從一處起頭,妳就當老天爺選中了樂知縣,給了個預兆吧。」他意味深長,深深看了一眼這有冬故存在的小仿縣。

  她抿著嘴一會兒,歎道:

  「一郎哥向來聰明,所言必有道理。」陪他負手而立,仰望漫天飛舞的細雪。老天爺為何在這種時刻下雪,她不清楚,但有樂觀的想法是好事。不過,她還是要多注意點縣內案情,以免冤情在不知不覺中發生。.

  忽然間,她想到一事,視線移到身邊的義兄,笑道:

  「一郎哥,以前你在阮府裏,可曾聽過『二官一商』的傳說?」

  鳳一郎修長的身軀猛然震動,藍眸瞪向她。

  她見狀,訝道:「一郎哥,你沒有聽過嗎?」

  「……有,我曾聽過,只是驚訝妳在府裏的日子少,怎會聽過這種傳說呢?」

  她不疑有它,笑道:

  「我忘了是哪一年,是懷寧聽來告訴我的。說來真是奇怪,我當官的時候,壓根沒想過這事兒,倒是現在,我才發現這二官是指我跟大哥呢。」

  鳳一郎靜默一會兒,暗示道:「這種事隨便想想就算了,倒也不必去深究。」

  阮冬故見他神色嚴肅,無所謂地笑道:

  「一郎哥,這種風水之說,我一點也不在意。我的所作所為,皆是出自我的意願,與風水無關。就算是風水促使我走上這條路,只要我所做的有益百姓,那又何妨呢?」隨即,扮個鬼臉。「幸好有你跟懷寧幫著我,不然這條路我斷然走不到這裏來。」

  鳳一郎凝視著她,嘴角隱有柔軟的笑花。

  懷寧收拾好鋪子,走到他們的身邊。異常春雪並未引起他的驚慌,他連?眼賞雪都懶,直接把披風塞進她懷裏。

  「穿上。」

  身為三人中最小的義妹,她只能含冤……不,含著感動的眼神穿上。是她太沒有用,雖然在應康養了一個月的傷,但半夜還是有久咳的毛病。

  「下雪了,提早回家吧。」懷寧面無表情地說道。

  「是是,今天要提早回家!」阮冬故眼一亮,眉飛色舞抱拳行禮。「一郎哥,今天是你生辰,祝你年年都心想事成,豆腐鋪天天生意興隆。」

  鳳一郎頓住,瞪著她。

  她眨眨眼,討好地遞上老舊的茶葉罐,笑道:

  「這是我跟懷寧一塊送的。我們有多窮你也是明白的,所以裏頭的茶葉跟往年一樣,都不算上等。」

  鳳一郎掩飾眸裏激動,撫著罐身感慨道:

  「這茶葉罐跟了我十多年呢。」

  「是一郎哥念舊,才會把我幼年送的禮一直留在身邊。既然是空罐,就該物盡其用才有價值。對了,往年的這一天我忙於朝政,冬故也只能匆匆陪你吃頓飯,今天我有空,咱們三兄妹,就這樣回家吃飯喝茶聊到半夜也不睡。」

  鳳一郎掩不住喜色,微笑:「就聽妳的。」

  她笑瞇瞇地,幫著懷寧提過豆腐桶,三人沿著積有輕淺細雪的街上散步回家。

  「懷寧,今兒個的桶子重了點呢。」她道。

  「剩很多。」懷寧答。

  「剩很多啊……那是賣不好嘍?」

  「不。」

  阮冬故睇向他,疑惑道:「懷寧,你的句子可以稍微再拉長一點,我沒那麼聰明。」

  「特地留給妳加菜的。」

  鳳一郎敢發誓,剎那間他看見冬故抖了一下,似乎很想拔腿就跑。他撇臉輕笑,聽著她假心假意假音道:

  「懷寧,你每天辛苦賣豆腐,實在用不著再拿豆腐為我補身,這樣吧,你辛苦,理應多吃點,我餓點沒關係。」

  「不行,今天晚上陪鳳一郎喝茶的小菜就是炸豆腐、炒豆腐、蒸豆腐,涼拌豆腐……」

  每說一道豆腐菜,鳳一郎就見到冬故的肩縮了點,到最後,他仿佛見到幼年那個一聽到讀書就縮水的駝背小老頭。

  轉眼間,她已經亭亭玉立,還是個徹底實踐自身抱負的奇女子。

  他出身農家,照說,他應該繼承父業,走上農民之路,但因他異樣的外貌,迫使他賣身入阮府,成為阮家長工。

  照說,一個阮府的長工,最了不起的未來,應該是鳳春那總管之位,而他曾有一度確實認定自己的未來極限就只有這樣了。

  照理,他的外表讓他一輩子鎖在阮府裏,連帶著,他一身才智也如荒蕪的阮府廢墟一樣,任它藏在他的腦中,直到老死。

  但,他的冬故,讓他推翻這些常理,徹底地運用他一身的才智,走遍大江南北,行上萬裡之路,讓他鳳一郎沒有白活。

  這些,他從未跟他身邊這個小姑娘提過。他賣身入阮府時,曾渴求真正的太平盛世會降臨在天下每一處地方,但長年下來,他發現世上絕無真正盛世。他心中自成的盛世與理想……就在他最親近的小姑娘身上。

  他又看了眼身邊已經苦著臉的冬故。

  如果可能……不管跟東方非也好,跟其他男人也好,甚至,只有他們三兄妹共度餘生都好,他都希冀她能快快樂樂地過活,然後,等到他們三人老死後,能夠平靜安詳地並葬在邊關下,任由四季交替,任由無垢冬雪覆滿他們的墳地,不再有外人打擾,不再讓她憂國憂民,到那時,他與懷寧陪她睡一場真正的好覺……

  他們三人的情誼,永遠相攜。這一路上,他跟懷寧,不會鬆手。

  「一郎哥……」她的臉可比苦瓜了。

  「嗯?」他笑著應聲。

  「那個……我們還有沒有點錢,今晚買點便宜的小菜,好不好?別吃炸豆腐、蒸豆腐,烤豆腐了……」

  「不行。」懷寧存心逼她進死角,平板地開口:「茶葉錢我代墊,妳還欠著,沒有錢。」

  阮冬故雙肩一軟,沮喪歎道:

  「沒有錢,真是……好痛苦哪!」

  鳳一郎聞言,終於忍不住笑出聲。

  ***  ***  ***  ***

  當晚——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老天爺賜給了我一郎哥跟懷寧,阮冬故這輩子再無所求了。」她舉杯向明月,情意真切朗聲道。

  「老天爺也賜給我了。」喝了一夜茶的俊俏男子,終於開口:「老天爺未經我的同意,就賜給我一輩子的麻煩了。」

  「……」阮冬故故作不知,假裝喝茶,吃著買來的便宜小菜。

  「……懷寧,你還是繼續喝你的茶吧。」鳳一郎一反他的性子,開懷大笑著。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11 PM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1


  聖康二年

  鳳寧豆腐鋪——

  「我家主人送上請帖,請懷真今月十五過府賞月。」青衣恭敬遞出精美帖子。

  正在清理桌面的阮冬故,連忙擦乾淨雙手,接過帖子,笑道:

  「真是麻煩你了,青衣兄。東方兄要找我賞月,直接說了就是,何必專程送帖子來呢?」

  青衣面不改色,如數轉答:

  「我家主人說,八月十五那天,懷真借東方府邸一用,本要與他培養晉江工程,不料被放鴿子。懷真向來重諾,盼勿再失約。」

  「晉江工程」是她用來比喻她跟東方非之間感情進展工程,青衣一提,她立即淡酡抹頰,低聲道:

  「我明白我明白。我一定會準時赴約。」小心收好帖子,以表慎重。

  今年八月初,她想,花前月下很容易加溫感情,遂與東方非約定十五賞月,但鳳宅實在太小,兩人賞月可能得擠在充滿豆腐味的小院子裏,只好借東方府一用。

  她發誓當天絕對沒有忘記,只是臨時有案子,到天亮她才趕赴約會

  當她到東方府時,東方非早已就寢不見客,她只好摸摸鼻子回家補大覺。

  事後,她帶了一鍋豆腐去賠罪,原以為沒事了,沒有想到……東方非比她這小女子還記仇啊。她暗自歎息,?眸對青衣爽快笑道:

  「青衣兄,如果下午無事,留下來喝碗豆腐湯吧。」

  「多謝懷真好意,小人心領。」青衣施禮告辭,甫至巷口,忽然聽見身後——

  「冬故,現在沒客人,妳去洗碗吧。」一家之主鳳一郎溫聲道。從頭到尾,他就坐在桌前,攤著帳本,精打細算這個月的夥食費,完全沒有動勞力的打算。

  「沒問題!這種小事交給我!」阮冬故拐過短凳,直接坐下洗碗去。

  青衣直覺回頭,臉色微變,急忙回到鋪前,低聲道:

  「小姐,妳是尊貴之身,怎能屈身洗碗?」隆冬洗碗,如浸在冰水裏啊。

  阮冬聞言一怔,低頭看看鍋碗瓢盆,失笑:

  「青衣兄,洗碗是小事。我現在遊手好閒,總不能讓我一直吃白飯啊。」

  鳳一郎打著算盤,頭也不?地插話:

  「記得,別再把碗洗破了。」

  她扮個鬼臉,小心地洗起碗來。

  青衣瞪那白髮青年一眼,無言地坐下,開始洗起堆積如山的碗筷。

  「青衣兄,這真是不好意思,你又不是豆腐鋪裏的人……」

  「小姐的事就是小人的事。再者,小姐做完事,就可以分點心神在賞月的準備上。」

  準備?她需要準備什麼嗎?她面皮未動,但開始懷疑東方非的約會跟她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如果她收買青衣,不知道青衣願不願意透露一點點?

  「對了,今晚懷寧不回來吃飯了。」鳳一郎又忽然道。

  她應了一聲,跟青衣笑瞇瞇地解釋:

  「最近家裏缺錢,懷寧去應徵有限期的護衛。唉,可惜我功夫還未到火候,要不然我也去應徵了。」

  「妳剛被革職,縣太爺盯妳盯得緊呢,妳去應徵誰敢用?」鳳一郎難得又插嘴了:「再說,那種護衛夜裏都是睡在一塊的,妳怎能去?」

  阮冬故歎了口氣道:

  「一郎哥說得是。看來,我只能乖乖在豆腐鋪裏任憑一郎哥使喚了。」

  「小姐……豆腐鋪的生意沒法為妳存下嫁妝嗎?」青衣試探地問道。

  鳳一郎輕笑一聲,代她答道:

  「冬故的嫁妝有兩份,一份由阮臥秋負責,一份定是我跟懷寧給的。不過,嫁妝可以慢慢存,不急於一時。」換言之,東方非想娶他家小妹回家,繼續等吧。

  青衣臉色微沉,閉口不言。

  鳳一郎有意無意瞟了他一眼,溫聲解釋道:

  「其實,咱們手頭緊,是因為房租高漲。豆腐鋪生意日漸興隆,但房租一漲,還是入不敷出。對了,青衣兄,你可知從何時開始,樂知縣的地價上漲得離譜?」

  「……約莫半年前吧。」青衣小心翼翼,以不變應萬變。

  鳳一郎仿佛不知他的心思,苦笑道:

  「青衣兄答對了。那麼,你也知道樂知縣地價直逼應康等大城的原因了?」

  「……我家主人並沒有從中操控。」

  阮冬故將洗好的碗筷收進鋪裏,再出來時拿著乾淨的帕子,聊道:

  「當然不是東方兄暗中操作,但他也脫不了關係。半年前他在縣裏定居,皇上回京後下了一道聖旨,舉凡七品以上江興官員,皆可向這名經驗豐富的前任內閣首輔請教。」頓了下,她長歎口氣道:「從此,地方官員忙著在樂知縣購買房捨土地,競相巴結……樂知縣繁榮是很好,但不該是這種方式,小老百姓要買屋買鋪,難了。」

  鳳一郎收起帳本,柔聲道:

  「冬故,有些事是妳我無法左右的,如果妳被這些無能為力的事左右了,妳如何往前走?」

  「一郎哥說得是。」她用力點頭。

  鳳一郎微笑,將注意力轉回青衣身上,說道:

  「皇上下這道聖旨,正是要東方非忘不了身居高位的權貴滋味,它日東方非要重返朝堂,就不會百般推辭了。」

  青衣閉嘴沉默。因為鳳一郎的說法,跟當日他家主人的嗤聲揣測不謀而合。

  「我想,皇上是不瞭解東方非吧。」阮冬故當茶餘飯後在閒聊:「如果東方非戀棧權位,非富貴不能活,他也不會決定住在這個有點落後的樂知縣了。」

  青衣聞言,驚喜交集道:

  「我家主人,必然欣喜小姐的知心。」他家主子在這些日子花的心思,沒有白費。

  阮冬故笑了笑,將帕子遞給他,道:

  「青衣兄,快擦幹手吧,要凍著了,我就對不起你了。」

  青衣不敢收下,輕聲推拒著:

  「不用了,小人豈能用小姐的帕子,我隨便擦擦即是……」

  「這是一郎哥的帕子。我想你們都是男人,應該不介意吧?」

  他沉默地瞪著那男人的手帕一會兒,面無表情地接過,硬聲道:

  「多謝小姐了。」

  阮冬故正要笑著跟他聊幾句,忽地覷到一郎哥的大拇指重複輕扣著帳本。

  她內心一驚,秀眸一?,正好對上鳳一郎的視線。

  「怎麼了?冬故。」他親切笑著。

  「……不,沒事沒事,我……去攪攪豆腐湯……」退退退,非常自然地退回鋪後,再連忙拿過大杓子,低頭攪動鍋裏的湯湯水水,假裝自己已經不存在了。

  反正她個兒是現場三人中最矮的,只要一郎哥不要往下看,她想,她這個小矮人可以消失得很徹底。

  一郎哥眼神溫暖,笑容溫暖,就像往常一樣,是她的好兄長,但,他有個習慣——每當他在算計時,大拇指總會重複輕敲著東西。

  古有曹植七步即成詩,她的一郎哥敲七下就能出奇策,她在官場上全仗他的算計來保身,她敢起誓,一郎哥的算計從來不會算到她身上……嗯,那就是說,一郎哥目標是青衣了。

  青衣兄,請小心了。

  她消失了她消失了……

  下一刻,鳳一郎發動攻擊了——

  「對了,青衣兄,咱們認識都要十年了吧,我還不知你的家世呢。」

  青衣賣身葬父,十二歲那年成為東方非的隨從。她在內心默念,但不敢代答。

  青衣暗自斟酌這個話題無害,才小心答道:

  「我早已無家累,如今身任何職,鳳兄也該知道。」

  「原來如此。東方非曾位居朝中高宮,你跟著他十多年,想必早就小有積蓄了吧。」鳳一郎淺笑,拿著帳本走進鋪後,其動作自然,令人完全察覺不出他任何可疑的意圖。

  我消失了我消失了……阮冬故頭垂低低,繼續攪動鍋裏的豆腐湯,任著鳳一郎定過她的身側。

  她偷偷把耳朵拉得長長的。青衣不像東方非那樣隨心所欲,他為人沉默寡言,除非是為了保護東方非,否則青衣不會動手傷人,那一郎哥到底所圖為何?

  鳳一郎收好帳本,取出較厚的外衣,走到她的身邊,輕聲道:

  「冬故,愈晚天氣愈冷,先穿上再做事。」

  「好。」連忙穿上,繼續「韜光養晦」,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妳盛碗豆腐湯,請青衣兄用吧。」

  「是是,馬上來。」她充當跑腿,趕緊送出豆腐湯見客。

  「小姐,真是麻煩妳了……」青衣恭敬接過。

  她面露歉疚,道:

  「青衣兄,你幫我洗碗,這點小謝禮是一定要的……你慢用吧,慢慢用吧,不急。」退退退,再度退回鋪後,繼續裝忙。

  一郎哥會留青衣喝湯,那表示他的算計正在展開。雖然她猜不出一郎哥的目的,但她想,一郎哥還不致於會毒殺青衣吧。

  鳳一郎完全沒有想到她的心思,逕自坐下,磨硯攤紙,?起藍眸笑道:

  「青衣兄,坐啊。反正午後沒人,咱們聊聊也算打發點時間。」

  青衣默不作聲,撩過衣角,坐在鳳一郎的對面,慢吞吞地喝著豆腐湯。

  其實,他可以看見鳳一郎提筆寫些什麼,但他選擇不看。鳳一郎詭計多端,他是警惕在心,就算是閒話家常,也難保其中不會有讓人自動跳下的陷阱。以不變應萬變,不多動作不多話,他應該可以全身而退。

  鳳一郎頭也不回,笑著問:

  「對了,方才咱們聊到哪兒了?說來見笑,我們兄妹三人,雖然在外闖了十來年,但手頭根本存不了多少錢呢。」

  「阮東潛為官清廉,鳳兄與懷寧為她在官場殺出血路,自然沒多餘的心力存下老本。」青衣客氣地回答。

  「是啊,咱們兄妹年紀都不小了,所以來到樂知縣後,無論如何都得開間鋪子存老本才是。」

  「鳳兄有理。」

  「青衣兄,你年紀也不小了,將來打算以何為營生呢?」鳳一郎終於?起眼直視他。

  「……」青衣目視前方。

  「你別誤會,我並非鼓吹你離開東方非。我是在想,現下你身強體壯,可以隨時保護東方非,但你也有老的時候,到那時,你總不能再當他的護衛吧?」

  「……我自有打算。」

  「哦?」鳳一郎也不窮追猛打,笑著點頭。「能有打算是最好。」眼角一瞟,瞟向不小心對上他視線的大兔子。

  大兔子默默收回耳朵,摸摸鼻子,慢吞吞地走出鋪後,小臉充滿虛偽的開心,笑問道:

  「青衣兄,你平常花費很凶嗎?」眼角回應鳳一郎,瞥到一郎哥微不可見的頷首,阮冬故確定自己沒有問錯問題。唉,早知剛才就不要對上一郎哥的目光,現在,她也淪為幫兇了。青衣兄,我對不起你了。

  阮冬故有問,青衣必答:

  「小人平日並無用到多少,每月薪餉多半是存進錢莊裏。」

  「原來如此,那……青衣兄將來老了之後,就是靠存在錢莊裏的銀子過活,對吧?」

  「小人從沒想過,但多半是如此了。」

  鳳一郎笑道:

  「青衣兄,你這樣是會坐吃山空的,總得為未來打算打算,不然它日你有了妻兒,那時再想攢錢可就辛苦了。」

  阮冬故與青衣同時望向鳳一郎。前者恍然大悟,籲了口氣:

  「原來一郎哥是想為青衣兄談親事麼?」還好,她這個幫兇還算值得。

  鳳一郎愣了下,失笑道:「我壓根不識附近姑娘,哪有親事為青衣兄談?我又不是媒婆。」

  「哦……」是她猜錯了。看見青衣面露懷疑,她趕緊笑道:「我再去盛一碗豆腐湯吧。」

  「不,小姐,這樣就夠了,我該回府了。」

  「等等!青衣兄,再吃一碗吧。」

  「不……」

  「再吃一碗吧!」她堅持,拳頭緊握。

  「……那就麻煩小姐了。」青衣見她逃難似的遁進鋪後,瞇眼注視著鳳一郎。「鳳兄,你有話就直說了,莫讓小姐為難。」

  鳳一郎笑道:

  「青衣兄,是你想太多了。我對東方非素無好感,但也知道將來他成為我妹婿的機會大了點,你是他身邊人,我當然要多多關照你。」

  「……」青衣不言,全身充滿戒備。

  鳳一郎再笑,聲音放淺,不讓鋪裏的大兔子偷聽去。

  「你瞧我這鋪子,做了快一年,我跟懷寧的願望是,這間鋪子能生意興隆,長久經營,才能成為冬故最有力的後盾。」

  「後盾?」

  「東方非定居在樂知縣,將來冬故嫁過去,出了什麼問題,應康城阮府是遠水,樂知縣的鳳宅與鋪子才是她的保障,是她真正的娘家。」

  「你是在暗示,我家主人會對小姐不利?」青衣沉聲道。

  鳳一郎泰若自然道:

  「未來的事很難說。你該明白你家主人喜新厭舊的性子,也許冬故會是例外,也許不會,更或許,是哪天冬故忽然找到她的真愛,對東方非始亂終棄了。許多事總是要時間來證明,但這裏是她的娘家,她心頭總是安了點。」

  「……」他無從反駁,他家主子確實喜新厭舊,性喜挑戰。

  鳳一郎微笑著: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讓你知道,有個背後的靠山,多少安心點。不管將來你有沒有妻兒,老了之後,只靠錢莊的銀子是不夠的,不如趁早買間鋪子什麼的,慢慢花點心思經營。」

  「……多謝鳳兄提醒。」明明就是在閒話家常,青衣還是覺得內情不簡單。

  鳳一郎依舊保持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道:

  「如果你真下定決心要選鋪子什麼的,我也可以幫忙。」聲音略大,喊道:「懷真,豆腐湯呢?」

  「來了來了。」阮冬故笑著端湯出來。「青衣兄,你多吃點。」

  「多謝小姐。」他起身接過。

  鳳一郎叫住阮冬故。「冬故,正好,我有事跟妳說。」

  「一郎哥請說。」她硬著頭皮,立正站好。

  鳳一郎沒看向青衣,對著她道:

  「昨晚我跟懷寧談過了,我預估這兩年樂知縣的地價還會上揚。與其繼續付上漲的房租,不如狠點心,不再承租,直接買下鳳宅跟這間鋪子。」

  阮冬故一愣,直覺說道:

  「咱們錢夠嗎?」

  鳳一郎歎息:「是不夠,所以懷寧去當護衛了。」

  「可是……懷寧就算當上一年護衛,也不夠買下這兩塊地吧?」她道:「一郎哥,我白吃白喝實在不是法子,我也去找個工作好了。」

  「甭說縣太爺盯妳盯得緊了,妳能找什麼?搬運工?洗碗工?妳賺來的錢,連買一塊小地都不夠。」

  青衣默默地聆聽著。

  阮冬故一臉煩惱,搬過凳子坐下,直率地問:

  「那一郎哥,你有法子嗎?」

  「也不是沒有。」鳳一郎還是神色自然道:「這問豆腐鋪是我們兄妹三人合開,如果再多找一個合夥人……當然,他要明白這間鋪子是我們三人的,最好還能瞭解妳女扮男裝,也能體諒妳未出資僅出力。平常他可以不理鋪子,每年照樣可分紅……冬故,這種人實在太難找了。」

  「……」她不敢接話。

  就算她資質不如一郎哥,此時此刻她也明白一郎哥的詭計了。現在,她要怎麼接話才妥當了?不管接哪句話,不是對不起青衣,就是對不起一郎哥吧?

  她眼珠悄悄睇向青衣,青衣正面無表情地打量一郎哥,看起來情況不太好;她又移向一郎哥,一郎哥也面色不動喝起茶來,笑著與青衣對視——

  她張口欲言,忽然瞄到一郎哥以鎮石壓住的紙張,這是他方才寫的……她倏地張大眼,發現那是一張合夥契約,擺明瞭今天非吃下青衣不一可。

  她對家務事最沒轍了,早知道她去哪兒送豆腐都好。

  青衣終於開口了:

  「鳳兄,我是東方府的人。」

  「鳳某知道。」鳳一郎笑道:「青衣兄是在說,你是東方非身邊的人,事事以東方非為主,斷然不可能站在冬故這一頭來。」

  青衣瞇眼。「鳳兄,你此話何意?」

  「不,沒什麼意思。青衣兄千萬別誤會,只是,我想到,你是東方非身邊的人,而冬故真嫁過去,她又有誰可以真心信任呢?」

  「……」青衣咬牙。「小姐若嫁給我家主人,我對她同樣忠心。」

  「你忠心的是東方非的妻子,而非冬故本人,這要她怎麼對你付出信賴?」

  阮冬故默默背過身,小臉用力無聲地歎了口氣。

  誰先動氣誰先輸,青衣兄你多保重了。

  平常她對這間鋪子可以說是沒有什麼貢獻,她實在不敢插嘴打壞一郎哥的計畫,何況,她明白一郎哥為何選中青衣……難怪有人常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清官連自己家裏的家務事都不敢插手了,哪能去判定其他人的家務事?

  她的個兒小,如果她的背再駝一點,她能離地面更近點。她想,只要這兩個男人不把視線往下移,她應該可以躲過這一劫。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14 PM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2


  「……相貌英俊,身任官職,前途不可限量……縣裏難得一見的好郎君……」

  遠遠地,阮冬故就聽見巷口的賣花姑娘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似在對某人品頭論足。

  她剛送完豆腐,鑽小巷回鋪……她是該借路而過,還是等著她們「耳語」完?

  她想了想,反正不急著回鋪,索性偷偷探頭張望街上疑似「好郎君」的人選。她任職親隨時,曾跟一郎哥走遍縣內,盡力在最短時問內瞭解此地風俗民情,她應該可以一眼看穿誰是她們嘴裏的「好郎君」吧。

  她瞇眼,注視著對街屬於男性的百姓們……有名黑膚俊臉的男子走過……

  她驚訝,脫口道:

  「原來是指懷寧啊。」

  「懷寧……就是那個賣豆腐的,是不?他長得很俊,可惜就只是一個賣豆腐的。」賣花女沒有察覺多了一個新人,開始吱吱喳喳評論起懷寧,從頭到腳無一倖免,優點只有一二,缺點倒是處處皆是。

  阮冬故忙著低聲抗議:

  「那個……賣豆腐也很好啊。至少,天天吃豆腐,保證餓不死。」

  她的話聲太小,完全沒有人搭理,賣花姑娘繼續閒聊:

  「說到有權有勢,還有一個,那個半年前來縣裏定居的什麼內政大官……」

  這一次,阮冬故聲音稍大了點,強調道:

  「前任內閣首輔,不是內政大官。東方非辭官之後,承蒙皇上恩德,領不世襲爵位。」也是啦,東方非有權有勢又有宋玉面貌,難怪未婚姑娘們心花朵朵開。

  雖然,她心裏認定懷寧跟東方非是一樣的俊俏……

  「對對,就是內閣首輔!」另名姑娘接道:「上回他出酒樓時,我曾看過一眼,雖然好看,但還是差了縣太爺一大截。我聽人說,他年紀大,至今沒有家室,八成是有說不出口的隱疾呢。」

  阮冬故秀眸微地張大,無言地聽著她們將東方非從頭到腳貶上一回。她有點傻眼,開始懷疑她的眼睛出了問題。

  這些姑娘們說到最後,一致同意目前樂知縣裏玉樹臨風、俊美無儔,最佳良婿非新任縣令莫屬。

  「啊,出來了!出來了!」

  「大人往這兒看來了……老天……」

  阮冬故還搞不清楚狀況,就瞧見這些賣花女孩羞怯地反身就跑。

  她們一轉身,就跟她撞個滿懷。

  「小心!」還好她學過功夫,左手抓一個,右手再撈一個,以免全都跌得慘兮兮。

  她只來得及讓這些女孩家站穩,卻不及搶救花籃。一時間,只見百花偷襲,砸得她一身狼狽。

  「懷真!」有女孩認出她了。

  「是,是,失禮了……」她滿面通紅:「我並非有意摸妳們的手,吃妳們豆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趕緊幫忙拾花入籃。

  那些小女孩紅著臉吃吃笑著,接過她裝滿的花籃,便往反方向跑走了。

  冬天裏的冷風撲上她的頰面,帶來了這些賣花女孩身上的香氣,也順道帶來斷斷續續的「耳語」。

  「……懷真也不錯,可惜沒錢又太矮了……」

  她摸摸鼻子,當作沒有聽見,轉身出巷,正巧對上新任縣太爺侮蔑的眼光。

  她十分有禮,隔街作揖,然後,含笑地走回鋪。

  ***  ***  ***  ***

  那股香氣一直盤旋在她的鼻間。原來,女孩家身上的香味這麼好聞啊……

  小時候,她喜歡鳳春抱她,鳳春給她娘親的香味兒,跟這些女孩不太相同。

  這些女孩的味道很香,有點像、有點像……

  她赫然止步,接著倒退數步,停在攤前。

  「公子,買胭脂水粉給心儀的姑娘嗎?」胖胖的攤老闆討好地問。

  她湊近聞了聞。是有點像這種味兒……說起來,她真是對不起東方非,平常只要進了他府裏,她扮回女裝,雖然略施淡妝,但這些女孩家的點綴物品,全是青衣打點的,她很少管她身上帶了什麼味道……

  「公子,如果你不喜歡,還有其他種。瞧,這花露香得很,保證迷死人呢。」

  「呃……老闆,這種香氣真的很迷人?」她有點遲疑。

  賞月之約,她能準備什麼呢?平常見面,她一定以豆腐湯為禮,東方非也沒有拒絕過,她實在想不出還要準備什麼……這次她盡心點,自己打點脂粉花露好了。

  「豈止迷人!保證聞了之後心猿意馬,共度香宵都不是問題……」見這名小公子臉露驚駭,胖老闆改口:「說笑的說笑的。小公子,我為您介紹介紹,這花露胭脂膏子、花露頭油、花露面皂、花露水,一組帶回去,保證全身香噴噴,我這兒貨品琳琅滿目,去別家絕對找不著。您想想,讓您意中人抹上這味兒,您會不心動嗎?」

  「老闆你說得是。」她未覺身後有轎子停下,喃道:「只是心動,應該不會衝動吧?」想著想著,不敢再幻想下去,以免全身發顫。

  她挑了一盒胭脂膏子跟迷你瓶花露,再三確認的聞聞味道。這種便宜攤子,賣的貨絕不高級,但聞起來還不錯。

  一名錦衣男子出了轎,鳳眸一瞟,俊美的臉龐流露驚喜。來到她的身後,無視胖老闆的呆若木雞,俯下頭輕咬一口她細白的美耳。他聲音輕滑誘人,帶著難掩的興奮,笑著:

  「懷真,我還當我認錯人了呢。我認識的懷真,一向粗枝大葉,一件舊衣可以穿上三、五年,如今妳終於懂得打扮自己,這真是教我又驚又喜又期待啊!」

  頓時,背對他的嬌軀僵硬無比,連細白的耳輪也迅速染紅。

  「……東方兄,好久不見了。」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敢在光天化日下不顧其他人眼光,做出這種、這種調戲的舉動。

  雖然與他有白首之約,他這種無視旁人的舉動她也早就清楚,但就是會渾身僵硬,很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

  她舉起僵化的雙腿,挺著僵化的背脊,硬生生地往左移動兩步。

  東方非也不以為意,輕掃過攤子便宜的貨色。這不懂情趣的姑娘會停在這種攤子買胭脂,這讓他信心大增了。

  「東方兄,聽青衣說,最近你十分忙碌,怎麼有空上街呢?」她在老闆異樣的眼光下付了錢,本要送他回轎,但看他動也不動,她也只好停在原地跟他「大眼對小眼」。

  自從皇上下旨,江興一帶七品官員遇有疑難雜症,皆可向前任首輔請教後,東方府前簡直是門庭若市,每天都有人求教上門,但多數是送重禮拍拍馬屁求官運。

  當然,其中也有認真來求教的少數官員,好比樂知縣新任縣令。

  幾個月前她將久懸未破的重大案件謄回家研究,一郎哥是有指點一二,但大部份是東方非解決的,她也從不遮掩破案的是誰……從此,新任縣令對這名前任內閣首輔大為改觀,三不五時登門求教。

  這是件好事,她樂見其成。東方非聰明過人,如能對此縣有所助益,那是樂和縣百姓的福氣,只是……


  「釣大魚,就要懂得放足魚餌,冬故,以往我教妳兵法時,不就跟妳提過嗎?」鳳一郎不以為然地說道。

  那時聖旨剛下,她一臉疑惑,問他:

  「一郎哥,我跟東方兄是、是談情說愛,他把我當大魚釣,這……」

  鳳一郎注視她半晌,淺笑:

  「為了把妳這條大魚吃入腹,他可是用盡心機,處處備好上等魚餌。妳也不必擔心聖旨一下,東方非會隨心所欲興風作浪。在十年之內,他不會有所動作,理由很簡單……」見她還認真等著下文,鳳一郎笑歎:「冬故,他不想妳因此對他分心,又想妳對他傾心相許,所以,這段日子他必定安份守己,收斂他的行為。」語氣難掩對東方非的不屑之意。

  一郎哥確實料中。

  因為,這幾個月來,她曾幾次試探,東方非的「指點」地方官員,確實收斂許多……既然他付出甚多,她也不能落後。

  她抿了抿嘴,深吸口氣,拿出剛買的胭脂膏子跟花露,厚顏問道:

  「東方兄,你聞聞這味兒,你喜歡嗎?如果不喜歡,我現在換也省事點。」熱氣又開始竄面。

  她的言下之意,胭脂花露確實為他而買,為他而打扮。東方非心花怒放,不理會徹底傻眼的胖老闆,拉她入懷。

  「懷真,哪怕妳一身豆腐味兒,我都喜歡。咱們的花前月下之約,妳就用這些味兒來誘惑我,我等著妳啊。」他別有用意道。

  「東方兄,你別想得太歪,小弟怕到時沒法配合。」她笑出聲,瞄一眼天色,道:「如果你不打算回府,那就讓小弟請你喝一碗豆腐湯,放鬆一下心情。」

  東方非暗喜她愈來愈主動,笑道:

  「好啊!」他示意轎夫先行回府後,愉快地與她一塊並行在街上。

  樂知縣的冬天,比起皇城來得溫暖許多。她身子纖細,雖然穿著冬衣,但身形還是略嫌嬌柔,完全不符合她剛直大氣的性子。

  說不垂涎是假的。每每看見她,總是想嘗嘗她的味道,想一口吞下她,但,如果真能鯨吞她,她也不就是阮冬故了。

  這些日子,他到底蠶食她多少了?她的心,被他吃了多少呢?他多饑渴啊,多想看著她為自己深陷情網,不可自拔,難以抗拒的樣子。

  「東方兄,怎麼不見青衣兄呢?」她完全沒有察覺他貪婪的眼光,只當今天冬風略強,讓她有點發冷而已。

  「我差他辦事去。」他不動聲色道。

  「說來真不好意思,我們兄妹三人在樂知縣定居,東方兄你也因我擇此縣而居,青衣兄不知適應這有點落後的中縣了嗎?」

  「這世上只有肯不肯去適應,絕沒有適應不來的事兒。冬故,就好比妳對我,從一開始的深惡痛絕,到如今情意綿綿,全都是妳一步一步接近我,適應我啊。」

  她眼角眉梢全是笑意,任他拉起她的小手貼向他的心口。

  他的掌心偏暖,帶點酥麻,尤其一配他親熱的話語,她全身習慣性的發毛,但正因習慣也就不會閃避了。

  「東方兄,我一郎哥就這點不如你。」她有點遺憾道。

  「哦?」這又幹殺風景的鳳一郎有何關係了?

  「從我十二歲那年開始,一郎哥就不再主動拉我的手。」她笑歎:「是男是女有那麼重要嗎?只要我們自己清楚之間的清白,不就夠了嗎?」

  東方非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

  「世人眼光淺薄,鳳一郎也不過是個俗人,自然會在乎。」

  她看他一眼,搖頭苦笑。以前她跟一郎哥、懷寧很少有過爭吵,但她想……以後家務事會很令她頭痛了。她用了一分力抽回手,他卻挑釁似的不放人。

  「東方兄,在街上……兩個大男人這樣子很難看呢。」她低聲暗示。

  他輕笑:「冬故,妳非俗人,又豈會在乎?」

  「東方兄,耍嘴皮我耍不過你。這樣吧,我出一題,你要能猜中,小妹就隨便你了;你要輸了,就請規矩一點。」

  他俊眸微亮,道:「好啊!」他最愛她的挑戰。

  她想了想,笑道:「這半年來地價上漲,我一郎哥有心要買下鋪子跟鳳宅,但手頭的錢不夠……」

  「自然是想找人合夥了。」

  她嚇了一跳,瞪向他。「青衣兄跟你提過?」

  東方非笑道:

  「青衣的私事,我不理會,他也不會提。鳳一郎想找人合夥,絕不會找上我。因為找上我,妳的娘家將會被我這外人幹預,又怎能成為妳強而有力的後盾呢?他一心一意為妳,要找的合夥人,必是明白內情的人,那就非青衣莫屬了。」

  阮冬故還瞪著他。

  「怎麼了?冬故,妳小手發涼呢。」他笑得愉快。

  她深吸口氣,惱聲道:

  「東方兄,你總令我感到驚奇,如果你不是那麼隨心所欲,你一定能輔佐皇上成為當世明君。」

  「哈哈,人不盡興活著,在世也不過就是螻蟻白活而已。輔佐皇上,這種挑戰我已做過,不好玩了,一看見他我更生厭,要看他不如看著妳。冬故,妳到底要我猜什麼?」他對她,絕對一心一意,全神貫注。

  「你猜,青衣兄答應我一郎哥成合夥了沒?」

  嘴角掀起邪氣的笑,東方非忽然鬆開她的小手。

  「冬故,下一回妳拿難點的問題來。妳這樣簡單直性子,我如何忍心對妳下毒手呢?」他笑得十分歡暢。

  她非常有耐心的等著下文。

  他索性直接解答了——

  「合夥是幌子,有沒有青衣出錢不重要。重要的是,青衣是我的人,如果他成為豆腐鋪的合夥人,就等於是妳的人,它日妳在我這裏受苦了,青衣多少能出點力。」他一點也不在意鳳一郎耍的這種小花招。他繼續笑說:「青衣能怎麼做呢?他確實是我的人,但我從不幹涉他的想法。現在,你們鋪子已多了一個合夥人,明年就能擴大營業吧。」

  她聞言,用力歎了口氣,道:

  「東方兄,人有失手,馬有失蹄……」

  「嗯?」

  「那個……請問,你是獨子嗎?可有失散的弟弟?」她試探地問。照東方非與鳳一郎的年紀排列,一郎哥確實有可能是弟弟。

  他輕蔑地哼道:「如果不是妳,冬故,我是壓根不會將鳳一郎放在眼裏的。」

  她暗自扮了個鬼臉,對他展顏笑道:

  「好吧,願賭服輸,東方兄,請了。」伸出手等著他。

  東方非俊目炙熱地注視她。

  勝敗乃兵家常事,但他一生中嘗敗績是屈指可數,而她只是普通人,在他面前她常輸,卻沒有絲毫的沮喪跟不服氣。

  這樣的氣度是令他心折的原因之一,雖然偶爾午夜夢回時,總是抱憾自身不夠狠心,不能將這個正直的小傻瓜折磨得痛不欲生……

  他多想看見她既痛苦又死命往前爬的模樣,但心知一旦真讓她痛不欲生了,他反而會心生憐惜。

  哼,這種複雜的情感他早就明白了,晉江工程她還沒走完,他卻走得過快,到了盡頭,這點令他十分不甘。

  「東方兄?」她揚眉,笑瞇瞇地等著他「出手」。

  他挑起眉,親熱地執起她的小手。

  她開心一笑,忽然反客為主,改握住他的手,道:

  「東方兄,我拉著你走吧。你我第一次肢體主動互碰,是在皇城雪地上,當時你深陷雪地難以行走,我礙於性別,只能讓你抓著我的臂袖。如今,我對你觀感已改,你也不是世間俗人,那就讓冬故拉你的手吧。」

  鳳眸乍亮,他喜聲道:

  「多少年前的事,妳還點滴記心頭。冬故,如果不是熟知妳性子,我真要懷疑妳是存心欺我,妳這晉江工程,走得真是緩慢啊。」

  「……快了快了。」她臉紅道,跟他再度並行回鋪,無視來往百姓異樣眼光。

  「哼,我的耐性有限。冬故,別教我癡等。」

  「是是是。」她非常順從地說,嘴角不自覺地含笑。

  冬風一直輕吹,帶來陣陣的冷意,偶爾,她好像還聽見附近的酒樓裏,賣曲小姑娘低柔地唱著: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的晉江工程啊……她不清楚工程前進了多少,但她很清楚這幾個月是自她十六歲之後,最輕鬆快樂的日子。

  這些輕鬆快樂的日子,絕對不是她一人獨自得來的,而是承於一郎哥、懷寧、東方非,有他們,她才會有今天的好日子……

  東方非、東方非,她反復在內心低喃著。東方非啊……她心愛的男人……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15 PM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3


  一陣急時雨,嘩啦啦的傾盆而下。

  只離鋪子幾步,她趕緊推著東方非入鋪,再奔出來將遮雨棚拉長,徹底遮住桌椅。

  她渾身濕淋淋的,抹去臉上的雨水,走進窄小的鋪裏,喊道:

  「一郎哥!一郎哥!」

  東方非撢了撢身上的水珠,懶洋洋道:

  「冬故,妳義兄不在吧。」

  她順著他的視線,看見杓子壓住兩張紙條,一張是懷寧寫的,他不吃午飯只順路送來飯桶;另一張則是一郎哥寫的,豆腐不夠,他回家去拿,要她顧著鋪子。

  「都不在啊……」她抬眼看東方非一身濕透,想了下,走到布簾後取出一套衣物,笑道:「還好,你體形跟我一郎哥像。東方兄,今日又要委屈你當一日兄長,換我一郎哥的衣物了。」

  東方非隨遇而安慣了,笑道:

  「我求之不得呢。上哪兒換?」

  她摸摸鼻子,默默指向短短的布簾後。

  鳳眸微瞇。「鳳一郎不敢拉妳的手,卻忘記鋪裏也該有男女之別嗎?」

  她立即答道:

  「東方兄,你非世間俗人,自然不會在乎這點小事。何況,布簾雖短,但平常我也不會在此換衣物,了不起就……不小心瞄上兩眼。」反正男人不都那個樣子。

  他瞪她一眼。「妳沒衣物留在這兒?」

  「有。」她取出較為厚重的上衣。「是一郎哥擔心,他認定我自燕門關受傷後,大補小補也補不回原來的身子,所以總是多留件衣物在這裏讓我禦寒。東方兄,你先請吧,你換完後,我也要換上衣了。」

  他這才暫時滿意,回布簾後去換衣了。

  她眼珠子轉了轉,拿過大杓子攪動豆腐湯。

  嗯……有點心不在焉。

  嗯……其實東方非跟一郎哥的身體都差不多,都是偏文人型,也不是沒有看過……

  嗯……她攏起秀氣的眉頭。正所謂,非禮勿視,這一點她是學過……她放下杓子,轉身目不斜視地要拿抹布,她真的有心不斜視,但眼珠卻不受控制地睇向短短的布簾——

  正巧,布簾被掀起,她看見完好的元青色長衫穿在東方非的身上。

  東方非未覺她的心思,道:

  「冬故,妳快去換吧。」

  「喔……」她抱著外衣,不自覺地帶點遺憾。

  東方非看她一身濕,難得沒有逗她,便任她入內去換。

  他走到杓子旁,看見鳳一郎的字條。哼,這個義兄真貼心,連義妹的身子都百般顧著,難怪她一心一意以義兄為重,真是兄妹情深過了頭。

  不過……自他來到樂知縣,曾不動聲色注意過她的身子。她身子似是無恙,整個人朝氣蓬勃,鳳一郎還擔心什麼?

  他五指微攏,細細尋思。他想起來了,以前朝中有大臣大病一場,經休養後看似無恙,但五、六年後在朝堂上莫名一倒,就這樣走了,連太醫都束手無策,找不出病因來。

  思及此,他不悅地抿起嘴來。

  布簾後的阮冬故不知他的想法,連忙換下濕衣。外頭腳步聲來來去去,東方非大概又在用他驚人的腦袋思索些事情吧。

  他跟一郎哥都太聰明,聰明到有時令她懷疑,這兩人在前輩子八成一個是諸葛亮,一個是曹操……那她是誰?張飛嗎?

  她扮個鬼臉,停止胡思亂想,先打散一頭長髮,讓雨水滾落。

  忽地,她聽見有人喊道:

  「爵爺!」

  糟,不妙!她立即站直身子,以免春光外洩。

  「下官姚並謙,拜見爵爺!」

  是新任縣太爺!她只手遮住胸前布條,單手往後撈撈再撈,終於撈到乾爽外衣的同時,瞧見一抹熟悉的衣角擋住布簾的縫隙。

  是剛讓東方非換上的那件衣衫!

  她暗籲口氣,抬起小臉,然後僵住。

  為她擋住布簾縫隙的人,不是背對著她,而是光明正大地面對她。

  東方非神采飛揚,視線慢吞吞地從她僵化的小臉,移向她裸露的嫩白鎖骨,再毫不保留地往下移……鳳眸燃燒著火焰,不疾不徐地以目光「欣賞兼愛撫」過癮後,才滿意地回到她的小臉上。

  她瞪著他。

  東方非目光與她交纏,眸露挑釁,頭也不回地問道:

  「是誰准你進鋪子來了?」

  她緊緊抱著外衣,護著胸前。就算是未婚夫妻,但他這樣未免太過火了點吧?

  「爵爺,下官昨日持拜帖,約定今天這時辰登門求教,但爵爺不在……」

  「你是什麼東西?你說要來,本爵爺就得在府裏迎接你嗎?朝廷養了一堆廢物白領薪俸嗎?」東方非不耐煩道,目光依舊不離她。

  阮冬故聞言,分了點心神在他們的對話上。

  姚並謙恭聲道:

  「下官不敢打擾爵爺,只是忽然想起鳳一郎在此,他的小弟懷真相貌似女,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用場?什麼用場?她一頭霧水,看見東方非俊臉微沉,語有薄怒道:

  「姚並謙,你的膽子挺大的,本爵爺的話你也敢違背?」

  「不,下官不敢,只是……」忽地,新任縣太爺瞧見布簾後的地上有一團濕衣,這個顏色很像是方才在街上驚鴻一瞥的……

  阮冬故聽出異樣,也顧不及東方非徹底放肆的眼光,一咬牙,緊護在胸前的雙手鬆開,索性讓他在剎那看個夠好了。

  她乘機穿上乾淨的外衣,束好長髮,再紮緊腰帶,動作一氣呵成,然後上前一步,仰臉瞪著他。

  東方非掃過她帶濕的小臉跟長髮,哼了一聲,反身往外走去。

  她馬上跟著出來,朝姚並謙作揖道:

  「難得大人來草民鋪子,有需要小人效勞的地方,請儘管吩咐。」

  「要妳效勞什麼?」東方非不悅道:「一個人來豆腐鋪還會做什麼?不過是吃豆腐而已。懷真,妳別忘了妳尚有工程要顧,若是惹怒本爵爺,我可不敢保證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抿了抿嘴,道:

  「我從未忘了屬於我的工程。」

  外頭雨勢驟小,東方非挑了個近鋪子的桌椅坐下,沒有回頭道:

  「一根蠟燭兩頭燒的下場是什麼?妳仔細想想,這幾個月妳的工程進展快些,還是過去幾年快些?」

  她微地一怔。他不說,她確實不會察覺,這幾個月她卸下重擔,除了顧鋪子外,豆腐鋪也招攬代寫家書、狀紙等文書雜事,如遇有狀紙,她跟一郎哥會先查清楚,再明示受害家屬該如何行事,她被姚大人明令不得步進縣府,但一郎哥可以,所以,有時候,是一郎哥陪同受害家屬上縣衙的。

  現在她不算忙碌,自然能夠專心在晉江工程上。以前她與東方非是聚少離多,承諾重於情意,但現在他倆時常見面,說是日久再生情也不為過……

  東方非再道:

  「再說,懷真,妳以為這世上非得要妳事事插一手,天下方能太平嗎?妳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她默然無語。再抬起眼時,朝姚並謙笑道:

  「來鋪裏的,都是來喝豆腐湯的。大人,請。」她領他來到東方非這一桌,沒有對上東方非的視線,趕緊回去盛豆腐湯。

  「爵爺……」

  「既然是來喝豆腐湯的,就不必談公事,坐吧。」東方非語氣冷淡。他怎會不知鋪裏那個小傻瓜在想什麼呢?

  他一向記仇,這筆帳就算在這姚什麼的上頭去。

  未久,阮冬故端上兩碗豆腐湯,眼珠子轉了一圈,厚著臉皮拍馬屁道:

  「大人,近日樂知縣安和樂利,可以說是大人的功勞啊。」

  東方非哼了一聲,打開摺扇。

  姚並謙看在東方非的面子上,勉強答道:

  「本官蒙受皇恩,自當盡心盡力。前任縣令容許貪贓枉法,懸案久積下理,幸而縣官三年一任,否則這樂知縣還真教一些小人害了。」

  這個小人指的就是她吧?她撓撓頭,腦袋再轉,無視他的暗諷,又道:

  「大人說得是。大人是樂知縣百姓再造父母,草民相信就算近日發生什麼大案子,大人也絕對能破案的。」

  姚並謙一臉嫌惡。

  東方非道:「懷真,妳乾脆直接問姚大人,到底是什麼案子妳能效勞吧?妳這張嘴拿去拍馬屁,真是令人難以入耳,過來。」

  她非常聽話地走到他的身側。大丈夫都能屈能伸了,何況她是個小小女子呢。

  東方非又起興致,笑問:

  「懷真,妳想知道些什麼就問我啊。」

  「……爵爺,敢問近日到底發生什麼大事?」她小心翼翼問。

  「想知道答案?」

  「非常想。」千萬別跟懷寧一樣玩她啊。

  「那就親自喂本爵爺一口豆腐。」輕滑帶誘的聲音出自他的喉口。

  「……」

  「原來,在妳心裏,采花賊的案子遠遠不及妳的薄臉皮……」盛著小塊豆腐的湯匙,迅速送到他的唇畔。

  他唇角微勾,笑意盈盈鎖住她的美目,嘴一張,被動地任著她餵食。

  她用衣袖毫不曖昧地幫他抹去嘴角湯汁,神色正經地問:

  「請爵爺明示。」

  「哼哼,懷真,要耍妳還真容易。」他一點成就感都沒有,但一股興奮之情卻不停地盤旋在心底,累積累積再累積,幾乎要讓他失控吞下她了。

  「爵爺儘量要沒關係,只要別誆懷真就好。」

  東方非嘴角輕掀,道:

  「姚大人,你就把采花賊的案子給懷真說上一遍吧。」

  姚並謙從眼前的「喂豆腐」中勉強回神,道:

  「本官收到通報,鄰縣采花賊逃往本地,該賊手段殘忍,不但專挑將要出嫁的新娘下手,也曾有殺人滅口的紀錄。」

  「既由鄰縣逃往本地,那鄰縣公門應該有畫像才對,大人,近日衙門並無通緝的公告啊。」她疑惑問道。

  姚並謙再一愣,沒料到她會追根究柢,不由得重新打量這個前任貪污親隨。他回答著:

  「鄰縣公門並未逮住那賊廝,無法細繪模樣,目前只知他相貌如女,極有可能男扮女裝混進市井之中。」他遲疑一下,再道:「你義兄沒告訴你嗎?」

  她臉色微凝。

  東方非輕搖摺扇,笑容可掬道:

  「懷真,妳在想,是哪位義兄嗎?兩位都是。鳳一郎為姚大人獻策,鎖住三名剛入大戶人家當丫鬟的外地姑娘,那戶人家的女兒將要出嫁,妳那個義兄懷寧明為送嫁隊伍的護衛,其實是保護新娘子,同時看守那三名嫌疑犯。怎麼?很驚訝妳的義兄瞞著妳?」他笑問。

  「我沒料到一郎哥跟懷寧會插手公門中事。」她有點喜又有點疑,有一郎哥跟懷寧出手,她不怕出事,只是,以往他倆對這種事一點也不熱中,為何會……

  東方非看穿她的疑問,很好心地給了答案——

  「這都是因為妳啊。當初,姚大人的計畫是,找一個底子不錯的男子男扮女裝混進去,但樂知縣唯一似女的美面青年,除了妳還會有誰?」

  「我?」她呆住。她本是女子,要她再扮回女裝,這……

  東方非忽地臉色一變,冷聲道:

  「不就是妳嗎?樂知縣新任縣令的膽子真大,這種事也敢動到本爵爺的人!」顯然這事讓他餘怒未消。

  姚並謙立即起身作揖道:

  「樂知縣安危人人有責,雖然懷真是爵爺的人,但也該為樂知縣盡一份心力,何況他是男子,比起安排女子混進去,於情於理總是妥當些。」

  東方非不止聲音冷了,連面色也冰如寒霜,道:

  「姚大人何不說,懷真是男,即使受了委屈,也好過女子受屈。再者,一個貪污前任親隨要真出了事,樂知縣也不痛不癢,是不?」

  「下官不敢!」

  她在旁聆聽始末,終於搞清楚狀況。原來一郎哥與懷寧會插手此事,是為了她……縣太爺不知她是女兒身,當然認定最佳人選是她男扮女裝混進去。

  東方非瞟她一眼,譏諷道:「這事妳也想干涉?」

  她認真思量一會兒,搖頭,道:

  「該我做的我一定不會逃,但一郎哥已布了局,我再插手,怕會破壞他的計畫,那就得不償失了。」

  東方非聞言,俊眸有詫有喜,更有幾分讚賞,他喜道:

  「懷真,多年前的妳,無論如何一定沖在前頭,現在倒是會想了。妳這樣的性子,又教我心頭癢了起來呢,妳說,這癢意無法克制,我該如何是好呢?」

  她偷瞄姚並謙一眼,努力維持面皮不動,道:

  「爵爺、大人,你們繼續用湯吧。想必姚大人一定有許多要事跟爵爺討論。」當作沒有看見東方非瞪她。「國事不可荒廢,請一定要繼續討論,我退下了。」正好有客進巷,她連忙上前去招呼。

  雨停了,客人愈來愈多,豆腐湯快見底了,一郎哥卻還沒有回來,她忙得團團轉,偶爾替東方非那一桌添個茶水,反正他們心不在豆腐。

  直到客人較少了,她才收拾碗筷,搬個凳子坐在鋪後頭偷覷他們。

  她注意到姚大入神色認真,嘴巴幾乎沒有停過,而東方非……唉,他優雅地托腮,完全不當回事,偶爾應個兩句,姚大人就面露驚喜,仿佛得到高人指點。

  奇了,明明東方非俊美如他倆相識之初,完全看不出他的「高齡」,為何在其他姑娘眼裏,東方非比不上姚大人呢?

  上回下棋時,她還故意靠近他,仔細觀察他的膚色。他的膚色不像一郎哥天生雪白,也不是懷寧那種黑中帶俊,他的皮膚白裏透紅,色澤極美,不輸懷寧,而她怎麼看姚大人,都覺得相貌堂堂,僅此而已。

  明明人人都讚美的姚大人,卻不那麼入她眼,難道……

  她霍然起身,瞪著東方非。

  難道,西施終於出現了?撲通,她猛然心一跳,額面竟然薄汗。

  她連忙背過身,裝作忙碌的收拾,右手悄悄地撫上心口。

  那一聲劇烈的跳動後,緊跟著是現在短促雜亂無法控制的心跳。不會吧?莫非這就是東方非說的心跳加快?

  會不會是她搞錯?沒道理西施住在她心裏這麼久,現在才讓她發現吧?

  其實她仔細想想,賣花姑娘們對姚大人的評價高於東方非的原因很簡單。

  東方非已辭官,即使皇上設計下旨處處暗示,但在樂知縣百姓心中,哪懂得這麼多權謀之事?離他們最近的官威就是樂知縣縣太爺,東方非只能算是隱居在樂知縣的退休「老」官員,當然不比姚並謙的身價跟「俊美」。

  她又回頭偷偷覷著東方非。

  西施、西施……糟了,平常她不會刻意去想,但現在仔細一看,東方非愈看愈像她的西施,順眼得不得了,內心角落裏似乎還有抹她不太懂的火花跟期待……

  她偷瞄良久,才默默地捧著懷寧送來的飯桶,躲在鋪後角落猛吃。

  「懷真!」

  「我在!」她立即捧著飯桶跳起來,轉身瞧向東方非。「姚大人呢?」

  「早走了。」東方非懶洋洋地說:「盛碗飯來。等妳義兄回來顧鋪子,妳再陪我步行回府吧。」

  「好啊!」她答得很爽快,幫他盛碗白飯,再把剩餘的豆腐全淋在上頭,拿出一郎哥醃制的醬菜送過去。

  她拉過凳子坐下,笑著說:

  「東方兄,你嘗嘗,這是我一郎哥醃的醬菜,如果喜歡,就帶點回府吧。」偷瞄他隨遇而安又帶點天然貴氣的神色……西施西施,算了,就算是貂蟬跑出來,她也當是西施好了。

  「妳的生命裏,難道沒有一刻不能離開鳳一郎的嗎?」

  她聞言,毫不猶豫地說:

  「我希望我這一生中,永遠有一郎哥跟懷寧的陪伴。但如果他們有各自的未來,我也不會阻攔……當然,東方兄在我心中亦然。」

  「哼,妳老是這麼說,卻不見妳有表態。如果我不是熟知妳性子,真要以為妳才是玩弄人心的那個,妳再這樣僵持下去,我就主動為妳完工了。」

  她秀眸微露好奇,硬是幫他夾了醬菜上飯。

  「東方兄如何為我完工?」

  他盯著她好半晌,故意說道:

  「將妳幽禁在府裏,日日夜夜面對我,妳的意志總有磨損的一天,動作快些,不出兩個月,妳有了身孕,我不手到擒來?」

  「……」她繼續埋首吃飯。原來「幽禁」是這個意思啊……她憋憋憋,終於憋不住,捧腹大笑。

  東方非由得她盡情的笑著。

  她掩嘴咳了兩聲,美目亮晶晶地說:

  「這麼說來,東方兄遲遲不敢下手的原因,是因我力大無窮,你怕幽禁不成,反被我推倒,那可就大失你顏面了,是不?」

  他諷笑道:

  「那也要妳懂得怎麼推倒一個男人。」

  她笑瞇瞇地扒了幾口飯,又抬眼看他這個西施一眼。

  他如晉江,能夠帶給百姓無窮生機,卻也隨時禍及人命,她沒有想過改變他的個性,只希望他能顧及人命……晉江不知不覺完工,沒有她預料的驚濤駭然、當頭棒喝。她還是她,那個如果與他無緣,便繼續跟義兄們過著平凡日子的阮冬故。

  到底,他是何時完全入侵的呢?

  她細細思索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博學多才一如一郎哥,但兩人給她的感覺相異甚大。跟東方非在一塊時,她十分放鬆也很愉快,也清楚她的女兒味在他有意的引導下逐漸散發……甚至,她開始習慣只在他面前表露專屬她的女兒情懷。

  她喜歡與他相處,如果在她未來的生命裏,有他的加入,她想,這應該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吧。

  她瞄著他,再瞄,暫時無法拉開視線。她的心跳早已恢復平靜,無法像他一見她就老是心跳加快,但眼下她的心卻十分充盈。

  迎上他帶疑的視線,她開懷笑道:

  「東方兄……小妹現在非常期待你我的花前月下之約呢。」

  ***  ***  ***  ***

  同時間,鳳寧豆腐鋪隔壁的巷子裏——

  「鳳老闆,您吃飽了?」

  「吃飽了,張老闆的手藝真好,難怪縣裏第一飯鋪非張家飯鋪莫屬。」

  「哪兒的話,多虧懷真四處宣揚。鳳老闆,你不用回去顧鋪子嗎?」

  鳳一郎淺淺一笑:「不用,現下有懷真顧著呢。」

  他討來剛沸騰的熱水,取出珍藏多年的茶葉罐,泡上一壺茶。

  茶質並不算好,但他喝著津津有味,從下大雨到雨停了,他還是難得悠閒地在飯鋪打發時間。

  一身黑衣的俊俏男子忽地進鋪落坐。

  「懷寧,你怎麼來了?」鳳一郎訝聲道。

  「我不放心,再回豆腐鋪,看見他倆在,就離開了。」

  鳳一郎聞言,微笑地為他斟茶,柔聲道:

  「中午我送豆腐時,看見她在攤前停下,本要與她一塊回鋪,沒想到東方非先我一步,我索性就過來吃個飯。懷寧,你知道她停在什麼攤前嗎?」

  懷寧搖頭,喝了一口茶。

  「賣胭脂水粉的。」鳳一郎瞧見懷寧臉皮抽動,不由得失笑:「這是一件好事啊。你想想,她打小到現在,何時停在這種攤子前了?」

  懷寧悶不吭聲。過了一會兒,他問:

  「快了吧?」

  「快了。」鳳一郎神色溫暖地回答:「應該在過年前吧。冬故談不來太激烈的感情,感情也粗枝大葉,東方非聰明,懂得適時讓冬故體驗男女感情的不同。」最重要的是,如果沒有他跟懷寧在旁適時幫一把,哼,東方非想贏美人心,那再花個幾年也難。

  「那就是說,我們終於逃過這劫,不必擔心以後被強迫了。」懷寧平聲道。

  鳳一郎笑出聲。「是啊,逃過此劫了。對了,懷寧,那件事……」

  「你料得沒有錯,其中一名正是男扮女裝。」

  「那鎖定他就不會出錯,我預估明天喜宴他定出手。只是……」鳳一郎懷疑著:「我總認為這事太容易,鄰縣始終逮不到此人,我們卻能在半個月內找到他,我怕內情不簡單。」

  「鄰縣沒有鳳一郎,自然逮不到這人。」懷寧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鳳一郎點頭,送他出飯鋪,心思轉向隔巷的豆腐鋪。

  忽地,他叫住懷寧,笑道:「懷寧,以後鳳宅還是有她一份。」

  懷寧看他一眼,平靜道:

  「這是當然,那是她的房間,就算她出嫁,她何時來何時睡,都隨她。」

  等懷寧離開後,飯鋪老闆上前好奇地問:「鳳老闆,你們有妹子要出嫁了?」

  「是啊,咱們有妹子要出嫁了。」他輕聲道,而後歎道:「相互扶持十多年,終於要分離了。」

  「這是常事啊,鳳老闆,兄妹遲早要分開,父女不也這個樣兒?」

  鳳一郎沉默半晌,隨即抹上輕鬆的笑:

  「嫁人是件好事啊,我當然開心。我這妹子性情偏男孩兒,如今懂得情愛之樂,對她只有好處。」東方非對冬故的偏執,能讓冬故放緩腳步,他求之不得。

  現在他只求,在下一次天下異變前,東方非有足夠的情愛留住冬故的身心。

  剛進飯鋪的客人插嘴道:

  「你談到你妹子,我就想起你的義弟懷真。剛才我路過豆腐鋪時,瞧見他跟那個什麼大官在幫個小夥子寫信呢。」

  「可能是家書吧。」豆腐鋪有代寫書信,只是冬故字醜,多半由他來下筆。

  「不不不,好像是情書呢,我瞧見那大官念得露骨,懷真紅著臉寫,呃……鳳老闆,不是我要說,那個男人跟男人,總是不太好……」

  藍眸精光微閃,暗喊聲卑鄙。鳳一郎面不改色道:

  「我馬上回去。」不用說,冬故一向不擅寫風花雪月,必是東方非故意幫忙,裝作他念她代寫,實則是將那些露骨的情意說給冬故聽。

  他放行給東方非,不表示他一切都得視若無睹。思及此,他小心地收起茶葉罐,直接回鋪去。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4

  賞月這一天,她特地提早在日落時抵達東方府。
  府裏僕役照慣例已暫遣它處,她直接進入女眷房,換下一身的男裝。
  她攬鏡細心上了困脂,讓長髮垂腰,順道摸摸肚兜,確定遮得好好的。
  這半年她時常換女裝跟他見面,已能習慣女裝的穿法,但有時東方非的眼神……嗯,讓她自覺肚兜掉了,那種感覺真的很可怕。
  明月當空,她拐到廚房,端著幾樣小菜跟一壺溫酒,直接去找東方非。
  今天她難得提早到,他一定驚喜。不過說實話,冬天的夜,實在有點冷,在這種夜裏賞月,她從不認為有什麼情調可言。
  今晚,是大戶人家的喜宴,懷寧功夫高強,應該可以成功緝拿采花賊吧,她心神不定,來到東方非的寢房,正要敲門的時候,一股香氣驀然撲鼻。
  香氣極淡,幾乎被冷風覆過。她仔細聞了聞,確定這是女子身上的花露味兒……阮冬故徐徐瞇眼,五味雜陳地瞪著這扇門。
  門後,除了東方非,還有一名女子。
  東方非的飲食起居全由青衣包辦。雖然府裏有僕役,但絕不會共處一室。
  可是,現在房內確實有女子在。
  這……她是不是來得太早了?
  她尋思片刻,猶豫不絕,最後,她終於決定敲門時,屋內的人開口了。
  「進來吧。」
  她聞言,捧著食盤推門而入。
  房內,並沒有任何燭光,窗子是關上的。她僅能仗著微弱的月光,瞧見東方非坐在床緣,而他的身邊……確實有一名婢女。
  東方非瞇起眼,也借著月光看清來人,他眸內有抹惱怒,嘴裏平靜道:
  「把酒菜擱下,出去吧。沒我的允許,別再進來。」
  「是。」她機靈地回答,放下酒菜,毫不遲疑地打開門。
  「你是懷真吧!」那婢女忽地叫道。
  阮冬故還不及出門,咚的一聲,門被彈上。她轉身出招,但每天只練一套拳強身的下場,就是技不如人。她招數未出,腰間即被一物擊中,瞬間身子軟跌在地。
  東方非神色未變,看著跌在他腳邊的阮冬故,搖頭笑歎:
  「懷真,妳有個功夫高強的義兄,我當妳也不弱,沒料得連招功夫都沒使,就輸給一個重傷的人了。」他暗示著。
  阮冬故咬牙忍著腰部劇痛,暗自運氣,身子能動,但一時酥麻,得忍一會兒。她?眼,往那婢女瞧去,樂知縣裏功夫高的不多,正好最近有一個——
  「妳就是男扮女裝的那個采花賊?」來采東方非?是不是搞錯對象了?

[ 本帖最後由 元靜 於 2007-9-21 11:17 PM 編輯 ]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18 PM

鬥妻番外篇 II



感情篇—花前月下〈後篇〉
感情篇—當他們成婚後
感情篇—青衣的春天
感情篇—《及時行樂》之你的眼睛看見了什麼?


花前月下之約後……
三題定勝負!
輸了離房;贏了……滿室春意燒不盡……
呃,始料未及,始料未及呀!

他說,她總是教他心癢難耐……尤其是那骨子正氣!
他還要她愛他入骨……在她貧乏的情趣之下!
心癢難耐?愛他入骨?
這……她、她也會呀!瞧──
她撲──撲上他的床!
她啃──啃到他滿意為止!
結果是……
原來,這檔子事,她總厚顏不過他,
她的「晉江工程」,到底還是要由他來完成……
在他們成婚後的日子……始料未及,始料未及呀!

感情篇——花前月下〈後篇〉

  
  「她是貨真價實的大姑娘。」東方非哼聲道。

  她訝了聲,努力掩飾臉上的震驚。

  沒人告訴她,采花賊是女人,專來采男人的啊!

  東方非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在這種時刻仍有閒情意致跟她?槓,道:

  「女人想采下本爵爺,還得看我願不願意呢。」

  那名婢女冷冷看了他一眼,道:

  「樂知縣誰人不知東方爵爺性喜男色,寵倖一名青年懷真。只是沒有想到,原來東方非也有將男寵打扮成女子的癖好。」
  
  東方非哈哈笑道:

  「姑娘所言甚是。既然采花賊都能男扮女裝害人了,我要懷真扮女裝討好我,也不算是奇事了。何況,妳不覺得我的懷真女裝嬌豔可人,惹人無限遐思嗎?」

  阮冬故任著他倆說話時,乘機打量這婢女。此女眼有殺氣,但略為渙散,臉色偏白,確實身上帶傷。既然采花賊是男扮女裝,那這殺手打哪來的?

  東方非繼續笑道:

  「姑娘想全身而退,現在正是時機,但拿本爵爺換情郎,可就危機重重……」他視線微垂,對上阮冬故的美目,道:「懷真,妳還看不出來嗎?姚並謙的計策漏了一人,為何鄰縣始終抓不到那名男扮女裝的采花賊?正是因為他有幫手,這個幫手不是男人,而是女人。一個女人願意幫這種事,自然是癡戀不悔的情人了。」

  阮冬故不由自主訝了一聲。

  「是縣太爺布的局?」那婢女咬牙切齒道。

  「不是他,還會有誰?」東方非冷淡道,以眼色逼退了阮冬故到口的話。「新任縣太爺,一味想有功績,竟讓本爵爺受此驚嚇,回頭我必不饒他。」

  阮冬故點頭配合:

  「正是。爵爺,姚大人一向看我不順眼,您回頭一定要好好整治他。」體內血氣已順,如果要出手,先得考量到她倆之間的東方非。

  她思索片刻,慢吞吞地起身。

  東方非瞪向她。「坐下!」

  阮冬故雙手舉起,輕聲說道:

  「姑娘功夫高強,我無意再打。那個……妳可以繼續考慮下一步,但爵爺不能餓著,我拿東西給他吃。」

  東方非內心微詫,注視著她端來水酒,然後卑微地跪在他腳邊,徹底的男寵本色。

  這直丫頭,必在思考如何護住他,她這種舉動……實在讓他心癢得想看下去,看看她要如何作戲,如何服侍他。

  「爵爺,請喝。」她倒了一杯水酒給他。

  他接過,笑道:

  「懷真,妳這種矮人一截的身姿,我作夢都會回味。」

  她力作自然道:

  「懷真本想陪爵爺共度春宵,可惜逢此異變。當日你在布政使手下,豁命搶救懷真,可見懷真在爵爺心中的重要性非比尋常,懷真感激不盡。此刻,懷真願以這杯水酒表情意。」

  原本東方非笑意燦燦,但在聽見她一番「感人肺腑」的言論後,臉色微地沉了下來。她這是想幹什麼?想代他留在這裏當人質,讓他出去領人麼?

  阮冬故無畏地反瞪著他。

  東方非冷笑,連看也沒看身邊隨時可以下手的婢女,道:

  「姑娘無非是要救人。這簡單,我跟懷真都不必去衙門領人,頂多再半炷香,自然會有人聯想漏網之魚逃往我這兒,咱們三人就在此幹耗吧!」

  「東方非!」阮冬故惱叫。

  東方非鎖住阮冬故的眼眸,似笑非笑中帶抹殺氣:

  「姑娘身受重傷,到時領了妳的情郎走,可要小心防範了。」

  「防範?」黑暗裏的婢女沙啞道。

  「妳冒險救他,二人共逃,縣衙必會隨後追緝,妳功夫是高強,但身懷重傷。如遇危難,妳當他是情郎,他這個只會嘗盡百花的男人會不會棄妳而去呢?到那時妳的下場是什麼妳不會不清楚。」東方非有意撩撥著人性。

  果不其然,他的暗示,如根利針狠狠地戳進對方心裏。

  頓時,寢房靜如死寂。

  時值冬日,窗門緊閉著,月光被烏雲籠罩,室內伸手不見五指,緊繃的氣氛裏帶著濃濃的血氣。

  阮冬故全身蓄勢待發,就等這名如直挺死屍的婢女一出手,她先護住東方非再說。

  不知過了多久,房裏開始悶熱起來,那名婢女還是沒有開口,阮冬故已是渾身薄汗,她唯一確定對方的呼吸仍在,幾次短促而不穩,應是在猶豫掙紮。

  忽地,東方非打開摺扇納涼,依舊沒有?眼看那婢女,淡聲道:

  「姑娘想好了麼?是要獨自逃生,還是回頭找妳的情郎?不管妳的決定如何,本爵爺倒有個建議。」

  「……你說。」那聲音沙啞如粗礫磨過,像是經過劇烈的內心掙紮。

  「姑娘以東方非為人質,必定清楚我在地方官員問的影響力,那麼妳也該聽說本爵爺一諾千金,只要我的一句話,一個信物,誰敢不買帳?倘若妳一人離去,我願給妳信物,連夜出縣,它日妳養好了傷,隨妳要不要回來救妳情郎。」

  阮冬故聞言,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神色下真正的含意。

  「爵爺對你的男寵真是情深義重。」

  東方非嘴角微勾,不以為意道:

  「我得到了她,總得玩幾年才能解我心頭渴望。她要跟妳走,中途出了差錯,我必遺憾終生。皇上賜我不世襲爵位,那就給妳爵爺信物吧,帶人質只能暫時保平安,本爵爺的信物能讓妳一路出縣,即使過了江興依舊有效。」

  阮冬故遲疑一會兒,低聲說明信物的重要性:

  「爵爺,這信物未免太貴重了。就算爵爺事後反悔,一旦通緝公文發出,還得通過層層關卡,到時這姑娘上哪去都難找。」

  東方非挑眉,鳳眸帶笑,贊許她的默契反應十足。他沒再多說什麼,就等對方的答案。

  未久,那婢女輕聲道:

  「信物呢?」

  東方非聞言,也沒有露出驚喜,神色自若道:

  「懷真,櫃子裏有玉盒,去取出來。」

  阮冬故暗鬆口氣,小心翼翼地起身,正要轉身移到另一頭時,院子裏突地有了輕微的聲響。

  連她這個功夫不濟的人,都聽出那是枯枝被踩斷的裂聲……四周早有人埋伏!思及此,她暗叫不妙,立即回身,那名婢女果然受到驚嚇,出手欲擒向最近的東方非——

  這一次,阮冬故反應極快,疾身出招擋掉對方的擒拿,迅速承接下好幾招,血珠飛濺上眸瞳,她也無暇顧及。

  身後有東方非,她不能避開,也沒有餘力閃開,對方重傷但以命相搏,才一眨眼她已吃不消,對方一個拐腿,她重心不穩,連著東方非一塊跌在床上,她硬撐奮力再疾擋一招。

  刷的一聲,她擋不住,胸前上衣被撕裂,露出微有曲線的肚兜。

  「妳是女的?」那婢女驚聲道。

  同時間,屋瓦進落,東方非從後抱住阮冬故,硬是逼她翻了一圈,面對床內。

  自屋頂落下的是青衣跟懷寧。懷寧眼角一瞥,面露怒氣,招招兇猛,將那名婢女逼得破窗而出。

  「下官來遲,爵爺受驚了!」姚並謙站在門口作揖道。

  東方非不疾不徐翻身坐在床緣,擋住身後的人兒。

  他淡淡掃過姚並謙帶領的大批捕快,個個灰頭土臉,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插手。

  他哼笑著,看不出神色的喜怒,道:

  「姚大人,你的手下真要好好練一練了,連個女人都擒不下,還累及本爵爺,要是傳了出去,你這縣官的面子可丟大了。」

  「下官失職,望請爵爺見諒。」姚並謙上前一步,低聲道:「爵爺,你滿面都是血……」

  「不是本爵爺的血。是鳳一郎推敲出她會挾持本爵爺的?」

  「是。咱們都沒有料到采花賊會有幫手,如今采花賊已伏法……」姚並謙看見東方非身後床上有一角女衫,再加上方才屋裏的聲音……一陣厭惡打從心裏而起。他道:「懷真他……」男扮女裝簡直是跟采花賊沒個兩樣!

  「她好得很呢。」東方非隨口答道。

  外頭聲音已然靜了下來,懷寧面無表情地進屋,看了東方非一眼,即道:

  「妳要說什麼?」

  躲在東方非背後的阮冬故,非常知恩圖報地說:

  「謝謝。」

  「不對。」

  「……以後我會好好練武的。」

  「也不對。」

  「……懷寧,我絕不會因為報恩而吃豆腐的。」她絕對堅守自己的立場。

  懷寧脫下外衣,直接丟給她,平聲道:

  「我回去做豆腐等妳,妳繼續妳的花前月下之約吧。」

  她雙肩徹底軟掉。

  東方非揮了揮手:「都出去吧。」

  他眼角一瞟,守在門口的青衣微地頷首,收到主子決定殺人滅口的心意。

  等全數人馬退出府邸後,東方非才轉過身,瞧見她已經脫下破碎的上衫,換上男子的外衣。

  這種穿法不倫不類,但他一點也不介意。他笑道:

  「冬故,現在只剩妳我了。」

  她下床歎息,對他抱拳道:

  「東方兄,方才承蒙你拖延,不然小妹一時之間想不出好法子。只是……望請東方兄以後儘量別用這種手法。」

  「妳是說,先將人打進谷底,以為她沒生天了,再一點一滴給她希望,讓她以為她真能逃出去?」

  「這實在太……」

  「冬故,妳怎麼不想想,她也是幫兇。沒有她,她的情郎豈能摧殘這麼多無辜女子?」東方非不以為然道,同時步出房門。

  圓月高懸,銀輝滿地。

  她無言地來到他的身側,一塊?眼看月亮,輕聲道:

  「東方兄,無論如何,今晚小妹能全身而退,全是你的功勞。」

  「冬故,往後這種日子還多著呢。只要東方非在世的一天,不管是過去要報仇的,或者仗我之名如今夜這般,都不會放過我。」他有意警告。

  「小妹心裏早有準備。」

  東方非聞言,自圓月移向她,俊眸充滿喜色。他道:

  「妳這牛脾氣的姑娘,哪怕我病重難治,妳也不會輕易捨下我,是不?」

  「正是。」她毫不考慮地答道。

  他輕哼一聲,拉她近身,拭去她臉上的血珠。

  「妳這種話,我每每聽了,總是不快又惱怒。我要的,可不只有這種小小甜頭而已。」

  「好吧,那請東方兄聞聞,是否喜歡我身上的氣味?」她微笑道:「若是喜歡,將來我身上就用這香味兒就是。」

  她身上什麼味兒他都愛得要命,但他還是拉她入懷,親熱地湊近她的頸窩。

  「東方兄……有必要這麼近嗎?」

  他笑著:「我不聞個仔細,怎能告訴妳我喜不喜歡呢?」語畢,他輕輕含住她的耳垂。

  如果在以前,她一定全身僵硬,但今天略有不同,她依舊硬直,但毫無退開的舉動。

  他內心輕訝且喜,徐徐對上她的美目。

  兩人對視良久,她暗吸口氣,腮面染酡,小臉仰起,閉上眼。

  他又驚又喜,但不動聲色,俯頭輕輕吻上她的嘴。難得她如此順從啊……唇舌相互輕嘗,她主動搭上他的頸子,更令他難以置信。

  如果不是旁人學不來她這種眼神,他真要當有人來冒充了!

  淺吻逐漸加深,這一次,她非常專心甚至沉醉,東方非十分滿意她的進步,與她共用這個深吻,以往多半是他一頭熱,今晚方知共用的樂趣。

  他摟著她柔軟的嬌軀,留戀地吻著她的小臉、粉色的頸子,她不拒不避,最後他在她耳邊低哺:

  「冬故,妳開始讓我心癢了。妳是讀了多少風花雪月的書,才學會這些男男女女的事兒?」

  她聞言,笑了出來,沙啞道:

  「東方兄,我一聽風花雪月的故事就容易入睡,這你也是知道的。」

  「那妳就是存心要吊著我胃口了?」

  「倒也不是。」她退了一步,充滿笑意,朝他作揖道:「東方兄,其實我也不是不知趣的人,這幾個月,你對我百般用心,我是看在眼裏的。」

  東方非欣賞著她被吻腫的唇辦,等著她的下文。

  「其實,東方兄每每說這個心癢難耐嘛……」

  「此刻我對妳就是這般心情啊,冬故。」曖昧地掃過黑衫裏更顯嬌弱的身軀。

  她忍著笑意道:

  「既然如此,東方兄,今晚下棋,也太晚了,不如……」

  「不如?」

  「府裏沒人吧?」

  東方非停頓一會兒,專注地看著她。

  「只有妳我。」他有意無意誘惑著。

  「這月亮……每個月都會十五,嚴格來說,我們也算賞過了,是不?」

  「是沒錯。」他完全同意。

  她掩不住嘴角上揚,笑問:「東方兄,小妹敢問一事。方才,你不小心瞧見了小妹的……肚兜?」

  她有意要玩,他絕不拒絕。鳳眸帶笑,他頷首:

  「我並非有意,但確實看見,不只看見,且有遐想,遐想入骨,令我心火難耐。」

  她聞言,有點傻眼,滿面通紅故作無事,繼續她的計畫,道:

  「其實小妹的清白,早就不保了,是不?」

  「冬故,妳是引導我走向妳的陷阱?我真想看看妳設了什麼圈套,能讓我自動跳下?」

  「東方兄足智多謀,小妹怎敢呢?」

  「哼,從妳剛才主動等吻,就有不對勁了。平日妳我對吻,妳像是個衝鋒將軍一樣,不拚命就會輸我似的,而剛才妳像個乖順小女子,我還以為妳下一步是邀我提前過洞房呢。」他調笑道。

  她想了下,笑道:「這也不是不行啊,東方兄。」

  東方非微地一怔,瞪著她。

  「這也不是不行啊。」她重複一次。「東方兄,反正小妹遲早都是東方兄的人,就算今晚為報恩以身相許,這也是小妹該做的。」

  鳳眸已經瞇起,等著她的下一步。

  她笑容可掬,朝他作大揖,朗聲道:

  「聽說,當今世上,唯有東方非得不世襲爵位,他才智多謀,喜怒無常,小妹阮冬故今晚,想向東方非爵爺挑戰。」

  「鳳一郎教妳的?」

  她搖頭,正色道:「一郎哥不插手。」

  「好!」俊目迸出光芒,他立時收了摺扇,問道:「妳要如何挑戰法?」

  「請東方兄先上床。」

  上床?他面不改色,也不多問,進房不脫衣,直接坐上床緣,其姿狂妄傲慢,正是東方非天性難改的氣勢。

  他一?眼,瞧見她笑瞇瞇地跟著進房,同時拉上門栓。

  東方非瞇眼。這直丫頭的心眼,此刻他竟然猜不到,這真是奇了,但正因如此,更掀起他的征服欲。

  這世上,哪有他得不到的東西呢?

  「冬故,我等著呢。」他邪笑。

  她笑道:「東方兄,你不能下床。」

  「也對,如果下了床,如何提早過洞房?」

  她哈哈笑道:

  「正是。東方兄性喜挑戰,沒有一點刺激,就算上床,東方兄也會無趣。」

  「若妳此刻也脫鞋上了床,今晚我倆都不會無趣。」

  這種露骨的言辭她充耳不聞,繼續笑道:

  「如今近四更天,以五更天為限。東方兄每猜中我一題,我就脫下一件衣物,向前走一步,若猜輸了一題,我便穿回一件,不走前不退後。如能讓我全身盡脫,那小妹就任由東方兄為所欲為。」

  「就這麼簡單?」他疑聲道。

  她又大方作揖:「小妹說過了,這就是小妹以身相許的報恩方法啊。東方兄聰明遠遠超過我,小妹這只是做做樣子,矜持點而已。」

  東方非哼笑:

  「妳這丫頭必是藏了自以為是的致勝方法,才敢大放厥詞。好!冬故,我倒想看看妳的本事!」

  不是他瞧輕她,而是她個性耿直,想的問題能難到哪兒去?多半是皇朝律法,他不屑一顧的案子吧。

  想想她在胭脂水粉的攤前,才起了個頭,他就能猜出她在問青衣合夥的事,她還能問出什麼出乎他意料外的問題?

  今天晚上……提前洞房,他樂意至極啊。

  她笑道:

  「東方兄,你請放心,我問的問題必有答案,且與你有關的。」

  他根本不放在眼裏。「請。」

  她笑盈盈的。「姚大人上任近半年,經他處理的案子不少,敢問東方兄,你插手的案子共有幾件?」她補充:「這是樂知縣事,自然與你有關。」

  「冬故,我還當妳有什麼絕招呢!」他搖頭笑歎,鳳眸充滿精光。「三件大案已交由刑部,七件案子列入縣府公門,經妳偷偷左右,鼓吹鳳一郎向縣太爺獻策,我故意配合的,則為兩件。妳要不要再問細點兒?」

  她一臉錯愕。「東方兄,你、平常你……」

  「平常我愛理不理,妳就以為我漫不經心,從不記得這種小事?冬故,妳要玩的不是一個普通人,妳得高估我才行啊。」他興奮等著,期待著,目不轉睛著。

  她悶不吭聲地脫下黑衫。長髮垂腰,掩去她部份裸露的肌膚,但湖色的肚兜若隱若現。

  兩道炙熱的光芒讓她非常不能適應。她吞了吞口水,偷偷摸上肚兜,確定真的還在,才硬著頭皮迎上他熱切的黑眸。

  「第二題?」東方非笑道:「不快點,天要亮了。天亮了,我也不介意,我怕的是妳害臊啊。」

  秀臉脹紅,她又垂下眼,掩飾眸裏的眼色。

  「那小妹就請問第二題了。」

  「來吧。」他等著看她垂頭喪氣爬上他的床。他就愛見她一臉無助的樣子,快啊。

  「東方兄,樂知縣為你定居之地,照說你應該熟悉萬分才對。小妹來的兩個月內,已在縣府將樂知縣所有百姓摸個熟透,這個答案每天都在變動,小妹也每一天都在確認,好隨時掌握突發狀況。第二題,敢問東方兄,樂知縣為皇朝中縣,直到今年十月初二共有多少人?不必精準,有點誤差也算答對。」

  她緩緩?起眼,充滿神采,再度迎上他的視線。

  「……」

***  ***  ***  ***

  五更天剛過。

  青衣捧來早飯,在院子口遲疑半天,終於決定進院。

  剛才他先到女眷房,看見小姐的男裝還在裏頭,那就表示小姐尚未離開,而院子裏無人,主子寢房緊閉,這更表示——

  房內有一對男女。

  他該不該敲門?

  還是等他倆自然醒?

  正在暗自思量的同時,寢房門忽地被打開了。

  「多謝東方兄一夜相伴,小妹心情好極。昨晚的花前月下之約,小妹一輩子都不會忘。」中氣十足地喊道,隨即轉身,瞧見青衣在場。「青衣兄,早安了!」她開朗笑道。

  「早,小姐。」青衣垂下眼,不敢直視。這是第一次他看見同房一晚,還這麼大方的姑娘。

  平常他照料東方非的生活起居,很清楚昨晚算是他倆的洞房夜,這個……算了,反正阮冬故也不是一般女子,會這麼大方面對,他不該意外。

  「好香啊。」她笑道。雖然一夜未眠,但精神極好。

  「小姐可要一塊用?」

  「不不,我得趕回家,一郎哥一定準備好早飯了。」她笑著,跟他抱拳告辭,非常快活地離開。

  青衣走進房內,道:

  「爺兒,早飯已經好……」不經意地?頭,瞧見東方非坐在床緣,臉色微青,顯然十分不悅。

  他一愣。「爺?」照說,爺應該心情大好啊。

  東方非抿了抿嘴,揮手道:「不吃了,我要補眠。」真是無聊!一個晚上就聽她在問樂知縣的事兒。

  那些事也只有她這種人才會注意,他再聰明也斷然不可能對完全不知情的事有答案。

  哼,他豈會不知她的心意?她想要他融入樂知縣,注意樂知縣,才用這種鈍法子,好啊,敢這樣玩他?敢這樣將他一軍,吊他一夜胃口。平日他捨不得對她發威,她當他是病貓了!

  「是。」青衣正要退出時,忽地瞧見阮冬故已換回男裝,又跑進院子來。「小姐,可要小人送妳回鳳宅?」

  「不用不用!我還有話跟東方兄說呢。」她來到門口,並無進房的打算。

  「妳還想說什麼呢?冬故。」東方非哼聲道:「見好就收,方是聰明人所為,這一點妳不會不懂。」

  「東方兄,我只是想問你,今年圍爐,可要到鳳宅一聚,一塊過新年?」她笑容燦爛。

  她此舉無異是將他擱進心裏。東方非心情略好,鐵青的臉龐也開始轉為正常,道:「好啊,不知妳義兄知道嗎?」

  「提過了。請青衣兄也務必賞臉。」

  青衣連忙回禮。「多謝小姐。」

  「還有,東方兄,那個……」她摸摸鼻子,真有點不好意思。「明年春天,你可願與我回應康阮家一趟?我問過一郎哥跟懷寧了,豆腐鋪生意正努力呢,他們走不開,就你跟我,回去提親。」

  東方非瞪向她。

  她紅著臉,但仍然直視他,笑道:

  「我曾跟東方兄提過,工程如完工,我一定坦白告知。當年小妹為阮侍郎時,剛到晉江,巴不得馬上完工,後來發現無論如何趕工,工程一定得按規矩來,小妹只好將工程融入生活,不知不覺幾年過去,再一定眼,工程已然完工。東方兄,阮冬故的工程已完工,請明年一定隨我回應康提親,做一個結束。」

  東方非熱切地注視她,嘴角緩緩揚起,承諾道:

  「好,就明年。妳的工程由我來結束。」

  她一笑,又摸摸鼻樑,抱拳告辭。

  青衣看她從頭到尾都十分大方,不由得暗自佩服,哪知目送她走到院子時,她忽地一頭撞到泥牆上。

  「好痛!」她叫道,回頭看見青衣瞪著她,她連忙陪著笑,趕緊閃人去。

  一出東方府,她滿面通紅,就算拚命抹臉,也覺得熱氣拚命湧上來。

  「真丟臉啊……」她嘟嚷著,但愉快的心情一直沒有消失。

  這一晚,成為往後東方非與她溫存時的形式。

  不管洞房花燭夜,或者成親後的行房之樂,皆以今晚為準,三題為限,答錯離房,答對就……滿室春意燒不盡。

  這倒是阮冬故始料未及的。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21 PM

感情篇——當他們成婚後1


  成親半年後

  天色漸亮,不用燈籠,阮冬故也能仗著微弱的天光,「摸」進東方府,直接回到自己的寢房。

  打個呵欠,脫下外衣,落下長髮,順道把束縛一整天的布條給解開,翻身上床睡大覺,一氣呵成。

  幸虧,她跟東方非成親後不到幾天,便分房而睡,不會吵到彼此。

  他一向淺眠,而她作息不定,有時半夜才回來,他主動分房,她毫無異議。

  如果他想……咳咳,通常他會在初更前或當天用飯時,跟她笑著約定晚上無事賞月猜題什麼的,就約在隔壁房行周公之禮……咳。

  這樣的婚後生活,她還滿能適應的。至少,晚上照樣一人睡,跟以往自身的生活習慣並沒有任何抵觸,挺好的。

  東方非……她是惦在心裏的,也不會覺得分了房,西施就自她心口消失了。

  她合上眼,預算兩個時辰後自動轉醒,現在必須迅速入睡……睡……

  沒一會兒,她忽地張大眼,瞪著床頂。

  這個味道……這個味道很熟,熟到……阮冬故全身僵硬,慢慢地翻了個側身,面對床的內側。

  內側,是她的半年夫婿。

  她用力眨了眨眼,確定這張床上多躺了一個男人。

  她大氣也不敢輕喘,努力回憶剛進來的路線。她絕對沒有走錯。

  那就是他走錯了?

  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她有點遲疑,不知該不該換個房間睡。

  除了洞房兩人共眠到天亮外,往後的親熱多半是三更不到,他就回房去補眠,她哪兒都能睡,就繼續睡在鄰房裏,等天亮才回來沐浴更衣。

  她想了想,非常小心地移到床邊,雙手放在胸前,以免不小心碰到他。

  他大概有事等她,所以不小心在這裏睡著了吧。

  兩個時辰後她一定清醒,那時再留張紙條,晚上趕回來問清楚就是。

  眼角偷偷覷著他淺眠的俊顏。即使睡著的東方非,依舊還是帶著不可一世的傲氣,令她想起那一天的洞房花燭夜……不不,不能想,入睡入睡,腦袋放空,千萬不要再想到那一晚。

  現在只要想到那一天的洞房夜,她還是會全身發毛,說是毛骨悚然也不為過。

  不想不想……她很累……睡……睡……

  ***  ***    ***    ***

  兩個時辰後,她準時轉醒。

  身骨酸痛,滿身倦意,但她還是強打精神。眼珠微瞟,身邊的夫婿還在睡,她暗籲口氣,偷偷摸摸地起身。

  才掀開床幔,窗外陽光讓她的眸瞳大受刺激,連忙閉起。忽地——

  「拉上!」

  「……」她以為陽光驚動身後的男人,趕緊拉好床幔。

  「躺下!」

  「……東方兄,我有事要辦,得馬上出門。」

  他連眼皮都下掀一下。

  「躺下!」

  「唔……」她瞄天色一眼,可以再多待一會兒。她順從躺回床上,瞪著床頂,問道:「東方兄,你有事找我?」

  「怎麼?沒事就不能找妳嗎?」他似笑非笑,還是沒有張開眼眸。

  「東方兄,以後你有事找我,請先通知我一聲,否則讓你久等,我實在不好意思……」話還沒說完,她不設防的身子竟被摟了過去。

  「東方兄……這個……天亮了……」大白天的,做這種事不太好吧。

  鳳眸終於半掀,帶著幾分誘人的庸懶凝視著她。他笑道:

  「天亮了我會不知道嗎?」

  「天亮了,就該起床。」她說道,早知道昨晚就束胸了,這樣被迫緊貼著他的身體,令她懷疑他別有居心。

  「誰說天亮一定得起床,我偏愛反其道而行。冬故,今兒個我忽然想妳陪陪我,妳要……」

  「我不要!」她立即答道,全身僵直。

  鳳眸微瞇。「我話都還沒說完呢,妳搶什麼話?」

  「東方兄,白天行房,不是件好事。我跟你約定晚上賞月可好?」

  「今晚無月可賞,我也沒這興趣。冬故,妳在想什麼我也不是不知道,好吧,妳去做妳的事吧。」他大方放手道。

  她鬆了口氣,開心笑道:

  「東方兄,小妹晚上再回來賠罪。」

  「不必了,今天晚上我不在府裏。」他跟著她一塊坐起。黑色長髮如絲綢,順勢披在身後,色美如玉,帶抹惑人的神采,照說賞心悅目,偏偏同房的妻子沒有欣賞的雅致。

  阮冬故本來正東著床幔,聽見他的話後,有點警覺地問:

  「東方兄,今天你要上哪兒?」

  俊目斜睨她一眼,懶洋洋道:

  「今天公衙審案,第一件受審的就是縣民謀殺京官的大案。這案子驚動知府、新任江興布政使,我在場也好辦事點,姚並謙可以不買布政使的帳,卻不敢不買我的帳——」

  「東方兄,真相未明,你這豈不是罔顧是非正義嗎?」她不悅道。

  他挑眉,笑道:

  「冬故,我的為人妳不是早知道了嗎?妳跟妳的義兄花了多少日子收集證據,就是打著將凶嫌改判誤殺的主意。哼,我一句話,保證你們前功盡棄,我倒想看看這一回妳的義兄如何能在我的眼皮下扭轉乾坤……」

  阮冬故眼明手快,扯回床幔,用力將他的身子推倒。

  東方非也不驚不慌,懶懶躺在床上。

  她迅速躺回他的身邊,道:

  「東方兄,小妹覺得大白天……溫存,也別有一番樂趣。」她去不去縣衙都不會影響案子,但她這個喜怒無常的夫婿一去,肯定出事。

  她認了!反正夫妻行房天經地義,她不算犧牲。

  他嘴角噙笑,不疾不徐地將她摟進懷裏,兩具身體無一空隙,緊密貼在一塊。

  她等,她再等——

  等了又等,等不到任何動靜,她只聽見他的心跳聲。

  他心跳如常,一點也沒有激烈的徵兆。這樣說來,她還是第一次以這種方式聽見他平穩的心跳……小臉被迫埋在他的胸前,陽光照不到她的眼上,她反而有點睏了,她才睡兩個時辰,倦意陣陣襲來。

  「東方兄……你根本是沒睡好,惡整我吧?」她咕噥著。

  「妳說呢?」他不可置否,不正面給答案。

  「……」她遲疑一會兒,攬住他的纖腰。

  這樣相摟而眠,她還真不習慣。她還是偏愛各睡各的,有副溫暖的身軀偎著,滿有新鮮感也挺陌生的,所幸他的氣味令她安心。

  瞇一下下,她一向能定時的……拖住他,等他一睡著,她再趕去縣衙。

  心神微鬆,頓時感到全身累極,沒一會兒,她便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  ***    ***    ***

  再一張眼,精神飽滿。

  強摟她入眠的夫婿早已不在。

  她暗自錯愕,沒有想到東方非能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離去。

  是她真的累壞了還是東方非下了迷藥?

  「不成!」就算搞不清楚他沒事來她房裏睡大覺的原因,也要趕緊追出去,以免他興致一來,打亂一郎哥的計畫。

  她迅速下床,拿過長長的布條,正要纏上胸,外頭傳來青衣的低語:

  「小姐醒了嗎?」

  「青衣兄?」她隱隱覺得不對勁。

  「小姐,中午宮中有公公偕同太醫院的太醫來了。爺兒吩咐青衣,在這裏等著……過來了!請小姐回床上。」

  太醫也來?來找她?找的是懷真還是阮冬故?

  當天成親,皇上特送許多豐厚的賞賜給阮冬故,並明令凡被官府革職者,因行為不正,不得參加有功在身前任內閣首輔的喜宴。

  換句話說,皇上故意將懷真摒除在外,將一切富貴賜給阮冬故,讓懷真心懷妒恨。

  也虧得皇上下了這首旨令,否則她還真不知該如何一人分飾二角。

  婚宴過後半個月,宮中公公才起程回京。

  一郎哥說,皇上派公公送來賞賜,主要是觀察他倆婚後情況,並且回報皇上。那半個月,東方非連一次都沒找過懷真,想必皇上暗自欣喜不已。

  當日,已瞞過公公,為什麼時隔半年又再來一次?

  「青衣,夫人醒了嗎?」漫不經心的問話自門外傳來。

  「夫人已醒。」

  阮冬故迅速翻身上床,同時放下床幔。

  「把門打開吧。徐公公,既然你們專程前來,不如就住個幾天。」

  「奴才不敢。奴才奉皇上旨意,將賞賜送給爵爺,就得趕著回去復命呢。」

  「真是辛苦公公了。」東方非進了內室,頭也不回地說:「青衣,還不去搬椅子過來請太醫們坐。」

  青衣領命而去。

  東方非來到床前,笑道:「夫人,醒了嗎?」

  「嗯,妾身剛醒。」一名公公、三名太醫,這未免太大陣仗了吧?

  東方非為她解釋道:

  「蒙皇上恩寵,特請太醫們遠道而來,為夫人養身。」語氣略帶諷意。

  皇上是不是太照顧她了點?阮冬故一頭霧水,但還是機靈地配合東方非,自床幔後伸出藕臂。

  「可惜我家夫人身子微恙,近日不太能見風,就麻煩太醫在此看診吧。」

  太醫們連忙回禮,坐在椅上,細細把脈。

  徐公公乘機來到東方非身邊,細聲道:

  「爵爺可曾聽說,京師官員遭人殺死在此縣裏?」

  「是聽說過。」東方非心不在焉答道,瞥到太醫把脈過久。

  「爵爺,這是大事啊!賤民殺京官,死罪一條,為何樂知縣縣太爺縱容罪犯到今日還未斬首?」

  「那得由公公去問姚大人啊。」東方非坐在床緣,輕掀一隙床幔,僅容他一人瞧見裏頭的小人兒。

  他與他的「愛妻」視線交接,一見她疑惑的小臉,他心情就大好。

  真是奇了,是他走火入魔了還是半年不夠他嘗盡她?竟然覺得看看她,他心裏想興風作浪的念頭就能暫時壓抑。

  在旁的徐公公又厚顏上前,低語:

  「爵爺,此案如不嚴加懲治,只怕將來此縣百姓無法無天,不會將咱們京官放在心裏頭呢。」

  「一般百姓,有膽子謀殺七品官以上,只有死罪一條。徐公公,你還要什麼嚴加懲治?樂知縣離皇城雖遠,但你也不能不顧皇法來個淩遲或當眾遊街斬首吧?」他嘴裏敷衍著,鳳眸卻喜孜孜地鎖著那張充滿怒意的小臉。

  「不不,奴才怎敢無視皇法呢?只是,奴才才到樂知縣,就聽到有人要為那殺人犯翻案,改判誤殺。如果是輕等誤殺,那死罪可逃啊!」

  東方非有點不耐了,冷眼睇向他,連聲音也略冷了下來:

  「你是收了多少禮,這麼盡心盡力為人辦事?嗯?」

  徐公公面露恐懼,連忙作揖:「奴才不敢!」

  「不敢什麼?禮收了是事實,哪來的不敢?」東方非揮了揮手,煩聲道:「太醫正在看診,你老是在這裏說個不停,你是打算怎麼著?到底是來說情的,還是來替皇上傳話的?」

  東方非辭官不滿一年,朝堂內宮對他的手段還印象深刻,尤其去年江興一帶大翻盤,朝官心知肚明,個個噤若寒蟬。如今,只要經過樂知縣的官員,必訪東方府以保官運。

  徐公公自然也不敢再惹毛皇上眼前的大紅人,只能咬著唇,退在一角。

  東方非難得有耐心,等著三名太醫看診完畢,問道:

  「太醫,結果如何?」

  太醫瞄了徐公公一眼,微地搖頭,才道:

  「夫人身子並無大恙,只是體虛了點,最好能長期調養。」

  「長期調養?」他訝問:「她年紀輕,需要到這地步嗎?」

  「敢問爵爺,夫人可曾大病一場過?」

  他想起她在戰場上的致命重傷,頷首道:

  「確實有打鬼門關前過的病情。」但他一直以為,沒有事了。

  「那就是了。爵爺莫急,下官說的長期調養,並不是要夫人不得下床,而是長期注意飲食、作息、定時飲藥,切莫過於勞心。」

  他聞言沉思片刻,淡聲道:

  「就請太醫開個藥方,以後也好照藥方子取藥。」

  徐公公插嘴討好:「等奴才回京向皇上稟明一切,皇上定會送來上等藥材。」

  東方非微微一笑,當作是感謝了,徐公公這才暗鬆口氣。

  「青衣,送徐公公跟太醫們上偏廳歇息,我隨後就來。」

  等門一關上,阮冬故立即下床,笑道:

  「東方兄,你別擔心,我好得很,用不著長期調養。」她就差沒拍胸保證了。

  東方非哼笑:「是啊,妳生龍活虎,哪像個短命鬼?妳身子是不差,也好不到哪去,太醫要妳長期調養,部份是為了方便受孕。」語畢,又有點心神不守,不知神遊何方。

  她正忙著取出乾淨的衣物,聞言後,詫異地回頭看他一眼。

  東方非揚眉:「妳要扮成懷真?」

  她應了一聲。「我從後門出去。」

  他放下摺扇,對她說道:「妳過來,我幫妳。」

  她以為他要幫忙弄髮,笑著上前,將束環給他。這叫閨房之樂,她還懂得,這點她絕對能配合。

  不料,他跳過束環,取過布條,然後再度挑起眉。

  「……東方兄,我想,我自己來就好。」她聲音略為沙啞。

  「這怎麼成呢?冬故,我任妳扮男扮女,從不阻止,難道我連幫妳一幫,妳都要拒絕?」

  她耳根開始發紅,輕聲道:

  「東方兄,徐公公還在前頭等著你呢。」

  「那不過是條狗,讓條狗等上十天八天的,牠也不敢吭聲。」

  她攏了攏眉。覷向他,他笑盈盈的,但臉上寫著「非常邪惡」四個大字。

  再耗下去,天都要黑了。但她實在不習慣白天讓他、讓他……

  他在她耳邊低喃:

  「冬故,妳想歪了麼?我不過是要幫忙而已。」

  閨房之樂、閨房之樂……她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樂的,但她還是背過身,赴死般迅速脫下褻衣。

  「麻煩你了,東方兄……」紅暈自耳根蔓延至小瞼。

  她背膚如雪,身骨纖細,線條極美,藏身在男裝下實在是一種浪費。他注視半晌,嘴角掀起詭笑,食指滑過她的背脊,她嚇得立即縮成蝦子。

  「冬故,妳怕什麼?」他無辜道:「我又不是沒碰過妳。妳這樣怕我,我還當我是哪兒出了問題呢!」

  「東方兄,小妹不曾怕過你。」只是偶爾他的舉動,會令她想起洞房那晚,然後全身自動發寒而已。

  「不怕我就好。」他輕貼著她的雪背,雙臂慢吞吞地繞過她的胸前,「慢工出細活」地為她纏上一圈又一圈的長布。

  偶爾,他的指腹有意無意輕觸她的肌膚,輕淺的呼吸在她耳邊撓著,曖昧至極,曖昧到她頭皮微麻,渾身輕顫。

  閨房之樂、閨房之樂……她默念著。到底誰在樂啊?

  「冬故,方才妳也聽了,徐公公才來到樂知縣,就已經有人收買他,叫他為死去的京官出口氣,現在他找上我了,妳說,我該怎麼做呢?」他笑問。掌心輕滑到她的腰際,雙手一握,幾乎能扣住她的細腰了。

  原來,這粗枝大葉的直姑娘,是這麼的嬌弱啊……

  阮冬故轉身面對他,正色道:

  「東方兄,請你不要插手。」

  「不插手就好了嗎?我可以為妳上縣府說一說。只要我一句話,可保誤殺罪名絕對成立。」他誘聲道。

  她搖頭。「雖然連日尋找證據,可以證明他是誤殺,但一切須經過公正公平的審理,如果有我們遺漏的證據,證實京官並非誤殺,那姚大人自有能力可以判定,請東方兄千萬不要隨意開口。」

  他嘴角掀笑,聳了聳肩。

  她要自他懷裏退出去換上衣物,但他一個攏緊,又將她逼進他的懷裏。

  她抿了抿嘴,有點惱了:「東方兄,你到底要做什麼?」

  「妳不想知道皇上送了什麼賞賜?」

  她不是很想知道,但還是配合地問:「請東方兄告知。」

  他難得開懷地笑道:

  「我為官十多年,什麼賞賜沒見過,那些東西在我眼裏不值一看,唯有一樣,我真是……願與妳共用。」

  「是什麼?」她疑惑道。千年人參?何首烏?

  他愛憐地撩起她的秀髮,在她發紅的耳垂吻著。

  懷裏的身體頓時又僵直了。

  有時候,他真覺得奇怪,怎麼懷裏的小女子這麼不懂情趣?即使他下了功夫教,她還是硬得像木頭一樣?

  偏偏,他對這木頭,實在愛不釋手。

  「皇上特派三名太醫來,就是為了親自確認妳是否有孕在身。」

  「我有沒有身孕,跟皇上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打妳我成親那一刻起,他就等著妳生子,只要妳一生子,東方就有了後代,到那時他會毀了七年之約,逼我立即入朝。徐公公來,一來是為傳話,要我謹記那七年之約;二來就是探妳是否有身孕,為保萬一……」他笑意盈盈道:「徐公公也送來了宮中壯陽的藥材。冬故,妳要與我共用嗎?」

  她瞠目結舌,不可置信。過了一會兒,她勉強開口:

  「東、東方兄,我想……我想……」

  「想什麼呢?」他期待下文。

  「你、你年紀是比我大,但、但也沒有多老,應該還用不著那個、那個……」她實在說不出那兩個字來。

  他哈哈大笑:「好啊,妳是我妻子,妳說用不著,那自然是用不著了。」為她取來懷真的衣物,親自為她穿上。

  也許太醫的那番話,讓他今天格外注意到她的嬌弱。當她是懷真或阮東潛時,確實偏男孩子氣,但這樣的男孩子氣,是來自她的行為舉止、說話方式,仔細一看,她的身骨柔弱,夜裏與她親熱,沒有燭火照面,偶爾他也會驚覺懷裏的嬌軀不堪一折。

  「多謝東方兄了。」她笑道:「你儘管去前廳吧,我……唔……出去走走。」

  他哼了一聲,陪同她一塊走後門。

  「對了,東方兄,昨晚你來我房裏,到底為了什麼?」

  「妳猜猜,猜中有賞。」

  她歎了口氣:「你的心思一向只有一郎哥猜得中,我曾跟你允諾過,你我私事絕不會跟一郎哥求助,這豈不是為難我嗎?」

  「我就愛為難妳,冬故。」

  兩人來到後門口,她暫時將此事按下,向他抱拳道:

  「今晚我一定早回府,請東方兄別隨意離府,小妹,唔……親自做菜,請東方兄一定要賞臉。」

  他嘲弄道:

  「妳做的菜,也不就是從妳義兄那裏偷渡來的豆腐菜色,一點驚喜也沒有。想要以此留下我,冬故,換點花招吧。」

  「那就請東方兄明示吧。你要什麼驚喜呢?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做。」她認真道。

  「這個嘛……今天我不打算出門,妳可以放心,徐公公說的那事兒,我不插手。」

  她大喜,連忙作揖:「多謝東方兄!」

  東方非誘下圈套,笑道:

  「明天,我倒是有一約,一定得出門,冬故,妳要一塊來嗎?」

  「明兒個?」她愣了下,點頭。「好啊。上哪兒?」

  「幸得官園。」他笑道:「朝中有人來訪,一談天下局勢,屆時妳可以在簾後聆聽。」

  她聞言起疑。「朝中有人來?跟徐公公一前一後的來?那是背著皇上來了?」會是誰?

  「他的確是背著皇上來的。樂知縣是小地方,如果朝中無人聯繫,皇上一個命令,局勢一變,等傳到樂知縣來也太晚了。」

  她張口欲言,卻還是忍了下來。

  他笑著道:

  「妳想問,既然我從沒打算回朝,為何還要掌握朝中動脈?冬故,妳也不笨,猜猜原因。」

  她認真尋思片刻,低聲道:

  「多半是為了避禍,以防被迫回到朝堂。如果你能夠掌握朝中局勢,它日皇上有了什麼心眼兒,你也早有防備,只是,我在想會是誰,心甘情願為你做事?」

  他笑看著她。

  腦海忽地閃過一人,她脫口:

  「是現任內閣首輔程如玉嗎?」

  鳳眸璨光為她而亮。「正是他。冬故,妳又令我心癢了……好,就這樣吧,如果妳要隨我上幸得官園,得要有代價。」

  「代價?」她就知沒這麼好的事兒。

  他俯下臉,在她耳畔低語:

  「我老是對妳心癢難耐,妳對我卻無這種感受,這豈不是不公平?我要求的也不多,今晚,我等妳,妳明白該如何才能讓我滿意。」

  「……」寒毛一根一根立起來了。

  東方非哈哈大笑,送她出門後,徐步走向前頭偏廳。

  「青衣。」

  青衣默默出現在他身後。

  東方非頭沒回地說:

  「禮都準備妥了嗎?」

  「都準備好了。」青衣頓了下,說道:「爺兒,徐公公在宮中地位不比黃公公,您身份尊貴,反送他禮……」未免有失身份。

  「這公公,我在宮中見過,當日他只是個小小太監,今天能讓皇上欽點送話給我這個紅人,想必也是有幾分本事。只要他沒在內宮被鬥垮,多半明年還會再來傳話,先封了他的口,能收作自己人是最好。」東方非沉吟一陣,又道:「太醫的藥方子呢?」

  青衣恭敬地遞上。

  東方非細看一陣,再還給青衣。

  「去配藥時,順道拐去豆腐鋪,讓鳳一郎看看。」

  「是。」

  「記得,仔細看他臉色。」

  青衣一怔,直覺?頭看向他家主人。

  東方非抿嘴道:

  「若他不發一語,就坦白告訴他事實,說他家義妹勞心勞力,他想兄妹緣份長久,應該明白怎麼做;如果他面露疑色,不知這藥方是寫誰,你就什麼也別說,隨意抓個兩帖藥回來應付就好。」

  「是……爺懷疑藥方有鬼?」

  「我雖有才智,但對藥理不通,鳳一郎長年注意他義妹的身子,這藥方若是專為調養冬故身子而寫,太醫精湛的醫術可補他不足,他一看自然明白。如果他面露疑色,這藥方八成藏著只顧受孕不顧母體的藥材,而這必是皇上下的密旨。」這份藥方會是哪一個,就得看看這個多疑皇上聰不聰明了。

  東方非進了偏廳,徐公公立即起身相迎。朝中爾虞我詐他得心應手,只分了一半心神在應對徐公公上;另一半心神則在——

  七年之約說短不短,說久也還好,足夠讓皇上對他的執念沖淡——前提是,朝中有人能深諳「伴君」之道。

  程如玉這個首輔想要幹政,卻不討皇上歡心,做起事來中規中矩。如果沒有他從中指點,程如玉最終的下場不會好到哪去。

  其實說穿了,是各謀其利,程如玉仰仗他的提示穩住地位,他借程如玉消減皇上的偏執。程如玉請假離京,京師竟然沒有半點風聲,可見皇上根本不將程如玉放在心上……

  東方非尋思半晌,瞧見在旁的太醫,立時轉了心思,笑問:

  「太醫,皇上的身子可好?」

  「皇上自登基以來,身子大好。」太醫恭謹答道。

  「皇上龍體無恙,是萬民之福啊,但皇上未登基前,身子贏弱是眾所皆知的事,以後還望太醫多多注意。」

  「是是,這是下官應該的。」

  東方非故作回憶的訝了聲,道:

  「說起皇上龍體,我倒想起前任戶部尚書。平日他身體好極,但大病一場後,本爵爺記得……五年,對,病後五年他在上朝時突地倒下,就此走了,不知太醫可有印象?」

  太醫臉色不敢亂變,作揖道:

  「下官記得。前任戶部尚書當時年紀已過半百,加以長年為國事憂勞,所以……」誰敢說,前戶部尚書是被東方非玩到累死的。

  「跟他五年前的大病沒有關係?」東方非追問。

  「這很難說……下官只能說,前任戶部尚書自大病之後,應當長期調養,也許不會這麼早就……」

  「那長期調養之後呢?便能如以往一樣生龍活虎?」

  「這個……爵爺,這許多事都很難說。人的底子不佳,百病易生,但就算底子厚實,長年勞心,也是在耗損自身性命,這點,爵爺在朝多年應是最清楚不過……啊,莫非爵爺是擔心夫人的病?」太醫鬆口氣,笑瞇了眼,說道:「爵爺請放心,夫人那不是病,只是底子稍差。夫人有爵爺寵愛,又沒什麼憂心的事,那自然是無病無痛,長壽綿綿了。」

  東方非嘴角掀了一下,也沒有再多問什麼了。

  太醫遲疑一會兒,瞧見徐公公驚喜地把玩東方非送的玉如意,沒在注意這頭,他上前低語:

  「爵爺,下官有一事想說。」

  東方非見狀,知他必有重要事要說,臉色和緩,客氣道:

  「太醫直說無妨。」

  「皇上希望爵爺儘快有後……」

  「太醫認為不妥?」

  「不,下官不敢,只是……調養這種事總得慢慢來,夫人的底子少說要兩年才能打厚……那時再受孕,方為妥當。爵爺如要討皇上歡心,又要確保夫人身子無恙,不如先納妾室傳宗接代。」他暗示著。

  「太醫為東方著想,東方銘記在心。太醫回京之後,會如何向皇上稟告呢?」東方非和顏悅色地問。

  太醫一怔,立即討好道:「爵爺要下官怎麼說,下官便怎麼答復。」

  「在皇上面前,太醫豈能欺瞞?就照實說了吧。」東方非笑道:「皇上要我儘快有後,無非是為了讓我早日回朝……唉,其實皇上也清楚我娶阮家小姐,正是要阮姓人為我生下子息,真正讓我動情的另有他人。皇上心意,東方怎敢不從?請太醫回復,東方年歲不小,當務之急是夫人有喜,她身子能不能撐住,倒在次之。」

  「是是,下官必定轉告。」

  東方非淡淡補了一句:「倘若我家夫人長久沒有消息,這……太醫,你的藥方就算是不靈了。」

  「爵爺,下官藥方乃畢生所學,如果夫人沒有消息,這、這……」實在不幹他的事啊!

  東方非適時接話給了個臺階,歎道:

  「如果連太醫的藥方都無效,那也是我東方非的報應終於到頭了吧。」

  太醫不敢再亂說話,只是暗自盤算,倘若這兩年東方非的夫人再無消息,他是不是該穿鑿附會,在皇上面前扯到鬼神去,以免皇上降罪給他這個開藥人?

  反正東方非缺德事做得太多,皇上也該清楚才對。

  東方非瞟他一眼,指腹滑過摺扇,嘴角隱約勾起笑來。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22 PM

2  

  初更一到,阮冬故匆匆回府,一進院子,就看見青衣迎面而來。

  「小姐。」他立時停步。

  「青衣兄,東方兄在裏頭嗎?」

  「是,爺兒等小姐許久了。」

  她臉色微白,最後長歎口氣:

  「該來的,還是要來。」

  青衣面無表情,問道:「小姐需要晚飯嗎?」

  「不用了,我在鋪子吃了幾口。對了,青衣兄,我一郎哥要我轉告,過兩天是吉日,擴建的豆腐鋪會重新開張,招攬喜氣,請你這個合夥人務必到場。」

  「我會的。」青衣道,心知鳳一郎托小姐轉告,正是要他無法拒絕。

  等青衣離去後,阮冬故來到她寢房的隔壁,用力深吸口氣。

  她很清楚中午東方非指的「代價」是什麼。就是……就是她主動點嘛,這其實很簡單,非常簡單……簡單到令她又想到洞房那一晚。

  他老是說他對她心癢難耐,但她實在魯鈍,始終無法理解他的心癢難耐,直到洞房那一天晚上,她真正見識到並且強烈的感同身受。

  所以,她想,東方非無非就是要她依樣畫葫蘆,表達出那樣的心癢難耐來……

  閨房之樂、閨房之樂,男歡女愛,理所當然,她完全不會厭惡他的碰觸,只是對這樣的激烈……她還在適應當中。

  她吸,用力吸,再吸口氣,準備好了。

  她很爽快但略嫌僵硬地推開門,假笑喊道:

  「東方兄,我回來了!我看,我們今晚不用賞月問問題了,直接來吧!」

  她點起燭火,隨即迅速脫衣,掀開床幔,撲上——

  空無一人!

  她在床上呆了一陣,一頭霧水地下床,默默穿上衣物。

  青衣不是說他在裏頭嗎?

  她推門而出,四處張望。他不在這裏,會在哪裡?平常要親熱,一定在這間房的啊,總不可能放她一馬吧?

  「難道……」她全身又僵化,緩緩地轉向右邊她的睡房。

  她瞪著那扇門好久,才慢慢地推開,慢慢地進房——

  「回來啦?」笑聲自床邊傳來。

  「……是啊,讓你久等了。」剛才把勇氣耗盡,現在她全身又開始發麻了。她硬著頭皮,主動點起燭火。

  「再多點些吧。」東方非笑道:「不知為何,今晚我想看清楚妳,一點也不漏的。」

  她聞言,心口劇烈發顫,一語不發,強迫自己再點燭火,直到滿室通明。

  「東方兄,我以為你會在隔壁等我。」她聲音啞得不能再啞了。

  東方非坐在床緣,神色庸懶,白日束超的長髮已披散在身後,雖然外袍還穿在身上,但總覺得美色逼人,隨時等著她主動出擊。

  她吞了吞口水,準備寬衣解帶。

  他揚眉。「冬故,今晚不用賞月問問題了?」

  「……我覺得速戰速決比較好。」

  他失笑道:

  「這怎麼行呢?冬故,妳就這點不好,性子直又呆板,一點情趣都不懂。夫妻親熱絕非只為了傳承後代,沒有點情趣跟心意又有什麼意思呢?妳儘管問,我答不出來就離開,一切照以往咱倆的規矩來。」

  她臉色暗垮。他一離開,明天她也不用跟著出門了吧?

  不用說,這是他的圈套。自成親之後,他處處喜歡玩她,並以此為樂,她知道這就是他的性子,雖然她能接受,但偶爾她也有點吃不消……他說的沒錯,她真的是呆板了點。

  這種情趣該學!一定要學!

  「冬故?」

  「好吧。」她系回腰帶,想了下。「既然如此,今晚以三題為限,只要東方兄三題全答得我滿意了,自然不必離開。」

  「好啊,請問。」他興致勃勃,等著她會出什麼題目?是會選擇再簡單不過的題目來留下他,還是如以往那種認真到只會趕跑良人的問題呢?

  她尋思片刻,問道:

  「請問,東方兄,皇律之中,百姓謀殺七品官員是死罪一條,但如有過失誤殺,則因過失程度不同而有不一樣的判決,今日審判京官一案,高大結失手殺京官,僅判十年牢獄,出獄後不得購地購屋,請東方兄說明他如何過失誤殺。」

  東方非笑道:

  「冬故,妳跟我談律法,那妳是準備要認輸了。妳說的這高什麼的,過失殺人,必是三人人證以上,如是誤砍,刀痕不得過三,兇器如為防身用的刀子,不問其情,照樣死罪一條,這就是充滿漏洞的皇朝律法。能讓妳認為他是誤殺,多半他是一刀砍殺京官,其刀可能是菜刀成份居多。」

  她點頭。「東方兄說得十分正確。」

  「恭喜妳了,冬故,妳奔走多日,總算有點成果了。」他笑道。

  她搖頭道:「現在案子只是告一個段落。他為人衝動,當日路過京官調戲他的妹妹,他才做出這種事來,接下來,得防京師刑部重審此案。」

  東方非想起前任戶部尚書過勞而死,內心微感煩躁,表面卻笑:

  「冬故,現在妳身在東方府裏,心思理應放在我身上才對啊。」

  她斂神,點頭。「東方兄說得是。」語畢,遲疑一下,解下腰帶,脫下外衣,朝床邁進兩步。

  他似笑非笑,非常期待。燭光將他的鳳眸照得發亮,亮得不可思議,幾乎照出了他藏在深處的那抹情欲,或者……情意。

  「第二個問題呢?」

  「東方兄……」她道:「第二個問題說難不難,說簡單也還好。」

  「我等著呢。」他好饑渴啊。

  「東方兄為何連著兩夜都來我這裏?你想溫存,必在隔壁房裏,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興致大起來我這裏?」

  他驚喜地瞇眼,道:

  「冬故,妳真機靈。白天我讓妳猜我來妳房裏溫存的原因,猜中有賞。現在妳乘機反問我答案,好!妳有問,我必答,我的答案是,我主動分房與來妳房裏溫存的理由是一樣的。」

  她一愣。「東方兄,當初你主動的分房……不是你淺眠貪自在嗎?」

  他瞪她一眼,不正面回答道:

  「只要哪天妳猜出來,也敢告訴我了,我就不再過來。」

  換句話說,只要她想不出答案,從今天起,他夜夜要與她共眠?

  她忍不住惋惜。她的自由……就這樣沒了,到底是什麼答案,會讓她不敢說出口?

  半年前他主動分房、半年後他到她房裏溫存,這其間有什麼共同點?他直接說了不也挺好?她暗自頭痛了。

  「冬故,妳覺得我的答案妳滿意嗎?如果不滿意,我也無話可說,直接請我走人便是。」

  阮冬故摸摸鼻子,認命地脫下褻衣。

  他俊目充滿笑意,緩緩掃過她裸露的嬌軀,貪婪無比問道:

  「第三題呢?」

  「第三題啊……」她來到床前,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東方兄,你我相識十年,今年成親,你對我始終興致不減,我想,這就是你對小妹的愛……過往冬故幾次生死關頭,全仗你相肋,這都是你愛意的表現……」

  「妳要這樣說,我也不反對。」

  「洞房那一晚,也是你愛意的表現?」

  他有點詫異她的這個問題,但還是笑道:

  「這是當然。不過,冬故,在洞房花燭夜之前,妳未經人事,我當然心疼妳幾分,自動收斂了點,並沒有將我全部的愛意表達在裏頭啊!」

  她聞言,目瞪口呆。

  他揚眉:「這就是妳第三個問題?」

  她吞了吞口水,點頭。「是。」有點發抖了。

  他笑意更濃。「那我可要離開?」

  她慢吞吞地搖頭,低聲道:

  「東方兄……」

  「嗯?」

  「既然、既然洞房那一晚,你心癢難耐地表達你『未完全的愛意』,那今晚,請容冬故回報你同樣的……愛。」她說得很僵硬。

  「妳要回報我同等的愛?」

  「正是。」

  「妳也愛我入骨?」他故作訝異。

  「正是……」她眨了眨眼,想了下,改口道:「我確實愛著東方兄,心中所愛的男人也只有東方兄一人而已,絕不會再有第二人。」

  「冬故啊,妳真是不擅甜言蜜語。好吧,既然妳不擅言語表達,那就用行動來表示,上床吧。」語氣雖帶點諷,但他還是心情頗好。她這實心眼的性子,是有幾分情意就說幾分,他有時是惱火了點,但他偏偏就是欣賞她這樣的直性兒。

  這樣的阮冬故,讓他心甘情願跟她耗下去,就算讓她愛他入不了骨,也要她啃他入骨,烙下他的滋味他才快活。

  思及此,他對今晚是期待萬分,內心癢意再現。

  「……滅了燭火,好嗎?」她有點為難。

  「洞房那一晚,有滅燭火嗎?」他笑問。

  「……沒有。」

  「不是我不肯滅,冬故,我是一介文人,黑暗裏眼力哪好?凡事總得講究證據,我得看見妳對我的心癢難耐,那才算數,是不?」

  她發狠地一咬牙,用力撲倒他!

  床板發出巨響,她直接壓在他的身上!

  腦中滿滿都是洞房那一晚!

  那一晚,房裏燭火亮得很,所以她要回憶太容易,他像在吃一道等了十年的佳餚,緩慢地品嘗,來回地品嘗,品嘗到她屍骨無存,她自覺像一根上等的骨頭,他一處都不放過,不但不放過,還、還用力地折磨,用力的……如果天沒有亮,她還會繼續被吃,一直吃、一直吃……

  總之,渾身上下都是他留下的痕跡,連去鋪子幫忙,一郎哥都尷尬地撇開視線,暗示動手碰碰他自己的頸子,她才發現她的頸子被烙下他的印記。

  至今想來都毛骨悚然。那雙鳳眸帶著的露骨情意,她記得一清二楚,她想,到老了她都很難忘懷。

  心癢難耐嘛!她、她也會啊!

  她主動深吻他的嘴,見鳳眸笑得開懷,她有點氣惱,低聲說道:

  「東方兄,今晚你要有心理準備了。」

  「好,我非常期待……千萬別讓我失望啊,冬故!」

  她依樣畫葫蘆,把那一晚他對她的所作所為,全部回報給他!

  她深吸口氣,笨拙但開始品嘗——

  品嘗……再品嘗……

  「……東方兄?」

  「嗯?」聲音微地沙啞。

  「麻煩你……稍微配合一點,能不能別這樣盯著我,稍微主動點?」

  「我主動了還有什麼樂趣?是妳要主動,我才能將妳這份情意惦在心裏,反復再三回味啊。」

  算了,她繼續努力品嘗好了……這樣子吃一個人,真是非常辛苦,她很怕吃不到天亮,就陣亡了。他是樂在其中,但這道佳餚,她吃得滿面通紅,一身勞累……還有一點點疑似心癢難耐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心癢難耐、心口亂顫的感覺……

  她想,這種感覺她大概也會記到老吧,但在此之前……

  說到了就得做到。

  她繼續品嘗,一定要品嘗,就算自覺吃光光了,還是要來回的再啃他的骨頭,直到他滿意為止。

  ***  ***    ***    ***

  一覺清醒,發現自己偎在夫婿的懷裏。

  她不動聲色,慢吞吞地往後退,翻身下床,其速快捷。

  「冬故,妳精神真好,睡不到兩時辰,就精神奕奕地下床啊。」

  她歎口氣,轉過身面對昨晚不知算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的夫婿,輕聲說:

  「東方兄,我又吵醒你了嗎?」

  「是啊,妳粗手粗腳,不被驚動也難。」東方非起身坐在床緣,笑著看她一眼。「妳精神倒真的很好,明明天方亮才瞇眼,現在就已經生龍活虎了。倒是我,被妳折騰得到現在還有些疲累呢。」

  是誰折騰誰啊?她小臉微紅,撇開視線,瞧見櫃上已擺上他的新衣物,不由得暗吃一驚。

  昨晚她過於緊張,沒有細看,想來他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在她這裏睡下的。

  她遲疑一陣,取過他的衣物來到床前,東方非瞟她一眼,笑著起身任她服侍。

  「東方兄……呃……」

  「嗯?」

  她用力咳了兩聲,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昨天晚上……」

  「妳沒盡興?」他挑明。

  「不不,小妹非常盡興,非常盡興!」當作沒有聽見他的大笑聲,她取來梳子幫他梳發。她想問,問……呃,這要怎麼說呢?她在外走動這麼多年,有些事她也懂得,昨晚他動了點手腳……讓她不致受孕……

  「冬故,妳這個不懂情趣的人,問個問題吞吞吐吐的,怎麼就不見妳在公堂上結巴?這兩年我還玩不夠妳,豈容其他事情來打擾?過兩年有緣再談生子吧。」他笑著解答她一夜的疑問。

  她聞言,明白了他的心意。這事八成跟太醫說的長期調養有關吧?梳發的動作放柔了,她還是比較能接受他這種型式的「愛意」,昨晚那種激烈傷身的「未完全的愛意」還是少有的好。

  「爺兒?」外頭青衣輕喊。

  「起來了。」東方非說道:「用過早飯再出門吧。」

  「是。」腳步聲遠去。

  「冬故,每天早上讓妳這樣服侍,倒也不失情趣,改明兒個,我來替妳更衣吧。」他親熱地執起她的小手,笑道。

  「不不不,我替東方兄更衣就好了。」她忙聲道。

  他哼了一聲:「真是呆頭鵝。」

  她寧作呆頭鵝也不想日夜被摧殘。成親後,她照樣在鋪子幫忙,一有機會她耳朵伸得長長,偷聽人家的夫妻之道。別人夫妻不是相敬如賓,就是相互扶持,就她的不太一樣。

  一郎哥有幾次委婉地問她,是否要教她「致勝之道」,她拒絕了。她曾應允東方非,他倆之間的事絕不求助一郎哥,何況,她並不在意屈居下風,只要別玩其他人,她很能「犧牲」的。

  尤其,她確實不擅夫妻之道,說是呆頭鵝也不為過,那就由東方非主控,玩他所謂的情趣……她想,她也能配合並且適應,說不定還能多多學習情趣之樂。

  總不可能她成了親,還不去付出吧?東方非也為她收斂不少,樂知縣幾次案子他都沒有插手作亂,她確實感激,就算他在床第之間誇張了點,她也認為這是他表達愛意的方法之一……

  忽地,她停下腳步,秀眸大張,注視著前頭的背影。

  他分房該不會是為了……

  成親五天,他便主動分房,分房當天他就一句話:以後各自睡吧。

  她只應句:好啊。

  接著,就分房了。

  他做事一向隨興,又愛挑釁她。該不會他是故意要……試她,觀看她的反應,等著她主動要求合睡一房?但他等了半年沒個下文,索性自己過來了。

  她撓撓頭,有點苦惱了。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可頭痛了,現在她猜出答案,還能要求「分房」嗎?

  現在她要說出來,他就得依約離開她的房間,她不就是無可救藥的呆頭鵝嗎?呆頭鵝事小,只怕他一個不爽,樂知縣又要掀起大浪了。

  這人,擺明是欺她,要她有苦也不能說。

  這半年的自由,原來是曇花一現,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她非常心痛。

  「怎麼?冬故,不去了?」

  「去去去!我一定去!」她趕緊追上他。

  「哼,就這種事妳認真。」他諷道。

  她吞了吞口水,朝他苦笑道:

  「東方兄,今晚,把你衣物全部搬回我房裏,好不?」語氣微有試探。

  東方非睇向她,俊美的臉龐無波,但鳳眸已洩露他的驚喜。

  「冬故,妳開竅了,是什麼原因使妳開竅?」

  「這個……」她乾笑:「小妹覺得,夫妻還是同床而眠較為妥當,睡在東方兄的懷裏,並不那麼令人討厭,呃,我是說,東方兄淺眠,如果執意分房,小妹也只能順從了。」她給他非常好走的臺階下。

  他執起她的小手,笑盈盈道:

  「既然妳要求,我也不反對。淺眠算什麼?若妳吵到我,那咱倆就想些不用睡覺的事,這也挺樂的,不是嗎?」

  她面不改色地陪笑:「既然東方兄不介意,那我……就真的真的幫忙收拾你的衣物了。」

  果然!果然她猜中了!他就等著她這句!她的自由,真的飛了!

  「好啊,就全交給妳了。」他喜色滿面。

  「東方兄,以後我若晚歸……」

  他瞟她一眼,不以為然道:

  「晚不晚歸,隨妳。」見她大喜,他又懶洋洋道:「在這種小小的縣裏,實在沒有什麼值得我熬夜的有趣事兒,妳若晚歸驚擾我,後果自理。」

  「……多謝東方兄的暗示,我謹記在心。」換句話說,她最好識相點,否則他會耍出什麼花招,他不負責。

  她摸摸鼻子,一句話:認了。

  他跟她用飯,都習慣在小廳裏。他笑著入坐,為她夾子清淡的菜色,道:

  「冬故,這都是妳愛吃的小菜,妳多吃點,身子胖些才好抱。」

  她心有所感道:「東方兄,你我平常不見得天天見面,能難得共聚吃早飯,我真是開心不已。」

  「妳若喜歡,那以後就天天吃早飯吧。」

  筷子停在半空中,她斜看他一眼。

  東方非笑道:「妳下願意?」

  「不,不是不願意……」

  「那就擊掌為誓吧。在我有生之年,只要妳我無事,就天天一塊用早飯,絕不容其他女子坐上妳的位置。」

  她一臉錯愕。

  就連守在小廳外的青衣,也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主人。

  東方非挑起眉,挑釁地等著她的回應。

  她張口欲言。東方非一諾千金是出了名的,此舉分明是——

  鳳眸微瞇。「冬故,妳不敢?」

  「不,只是……」她霍然起身,豪邁地說:「既然東方兄敢承諾這種不離不棄的諾言,小妹也不是縮頭烏龜,奉陪了就是!」跟他三擊掌,以成誓約。

  東方非笑意盈盈,道:

  「好,妳真爽快,冬故,我就欣賞妳這點。」

  她坐回椅上,準備繼續吃早飯。

  「說來也真奇了,成親之後,我對妳的興趣只增不減,白天看見妳這硬骨樣兒,我總是看得津津有味;夜裏我怎麼嘗妳,總是百嘗不厭。冬故,妳說,我對妳可有放下執念的一天?」

  筷子再度停住,一股寒意從背脊竄起。津津有味?這種曖昧的語氣跟言詞,真的令她再度毛骨悚然了。

  男歡女愛,理所當然。平日也還好,但有時他把她當成上等骨頭二夜百嘗」,她是根本吃不消。論在閨房裏的厚顏程度,她是遠遠不及東方非的。

  她勉強笑道:

  「多謝東方兄厚愛,這個……繼續吃飯吧!」埋頭大口吃,吃得飽飽的,好有精神應付許多事,當然,也包括應付她這個才成親半年的夫婿。

  東方非看她一眼,笑了笑,陪著她舉筷共食。

  過了一會兒——

  他笑問:「冬故,昨晚妳嘗我是什麼滋味兒?」

  她差點噴出飯來,在他熱切的等待下,她終於勉為其難地說道:

  「這是小妹第一次吃人,實在沒有太大感想。」

  「這不成。昨晚妳盡心盡力,一定有個感想,妳儘管說,我不會責怪妳。」他就愛看她手足無措的呆樣兒。

  她垂下視線,在他的催促下,低聲回應:

  「……小妹……前半段,形同嚼蠟……後半段太累了,所以……食不知味,不敢棄之……」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23 PM

感情篇——青衣的春天


  聖康三年‧春

  在阮冬故與東方非前往應康城提親的第二天,豆腐鋪前一名白髮男子與青衣男子互相施禮,客氣到十分虛偽的地步

  「青衣兄,請。」

  青衣回禮,道:

  「鳳兄,您先請。」

  鳳一郎笑道:

  「以後咱們就是『夥伴』了,何必分先後呢?那,一塊走吧。」

  青衣沒再拒絕,與他一塊前往錢莊。

  少說話,以應萬變,這是他防鳳一郎的方式。但顯然鳳一郎並沒有察覺他的防備,繼續跟他閒話家常著——

  「青衣兄,既然冬故與東方非上應康兩個月,你待在府裏也無聊,不如時常上鋪子坐坐吧。」

  「多謝一郎兄的美意,但府裏尚有許多僕役,管事者不在,總會有點麻煩。」青衣始終以禮應對。

  「這倒是。不過以後大家都是一家人,豆腐鋪你占了一部份……對了,你不會介意冬故也占上一份吧?」

  「當然不會。小姐為鋪子盡心盡力……甚至在大冬天洗碗,這比起只出銀子的我,更有資格擁有鋪子。」語氣暗示鳳一郎不該讓尊貴的小姐洗碗。

  鳳一郎只是微微一笑,並沒有接話。過了會兒,他又道:

  「對了,青衣兄,在幸得官園內,鳳某曾有幸見你武藝,有空你倒是可以跟懷寧互相切磋,以免功夫擱下了。」

  「鳳兄請放心,自在下習武以來,無一日擱下過。」

  「那就好。不過才智可以天生,但習武卻要日積月累,有名師指點。冬故跟懷寧有同門之誼,可惜冬故後來為官,沒有空閒習武。青衣兄,師承何處?」

  「我自三歲習武,先父即為嚴師。」青衣小心答道。鳳一郎不像是一個對武藝有興趣的人,有意無意的把話題導進這裏,到底是為什麼?

  鳳一郎很快地給了他解答,笑著坦白道:

  「青衣兄莫要見怪。東方非為首輔時,招惹多少敵人,你也是知道,將來冬故在他身邊,這危險性……」

  「鳳兄請放心,小姐有難,青衣必以命相護。」

  「那一郎就在此先謝過了。」鳳一郎朝他感激作揖。

  青衣連忙施禮。「這是我的本份。」

  兩個大男人在街上你來我往,維持表面平和氣氛。

  鳳一郎再與他閒聊,話題都在樂知縣上頭。

  「這是我在樂知縣的第兩個春天,也對這裏的氣候逐漸適應了。青衣兄,你小心時節交替,氣候不穩,易惹風寒。」

  「多謝鳳兄關心,青衣會注意的。」語畢,兩人正好來到錢莊面前,青衣微地一愣。

  錢莊大門前,大排長龍。

  鳳一郎狀似煩惱地歎道:

  「這真麻煩,是不?青衣兄,要勞你等待了。」

  「這倒也不必。」青衣直接走進錢莊。

  錢莊的老闆一見到青衣,面露喜色地迎上前,道:

  「青衣大爺,您老是來兌銀票,還是——」

  青衣打斷他的話,道:「我領一百兩銀。」

  「是是,請進請進。」在眾目睽睽之下,錢莊老闆將他們迎進小房間裏,而後去安排調銀事宜。

  鳳一郎微地揚眉,溫聲道:

  「青衣兄,當初說好,入夥合資只須五十兩而已。」

  青衣面不改色答:「上回我看見小姐一天之內送了五趟豆腐。」

  「這是常事,怎麼了?」鳳一郎和顏悅色地問。

  「鳳兄打算在買下鋪子的同時,也買下鳳宅,這幾個月才會這麼忙碌?」

  「是啊,照我預估,地價會再飆高一倍,再不下手,會更吃力。」

  「那鳳宅也算我一份。」

  鳳一郎面色無波,道:

  「青衣兄,鳳宅為我們義兄妹三人所居之處,你這算一份……」

  「就當是我對小姐的娘家盡一份心力。鳳兄,你可乘機改建鳳宅,將來小姐回娘家,也不必委屈。」

  「我曾對冬故提過,她的未來,由我跟懷寧負責。青衣兄,你這屋子改建的五十兩銀,鳳某只能心領了。」

  青衣瞇眼,不悅道:

  「鳳兄拘泥在這種負不負責的小事上,寧願讓小姐睡在那種破房子裏?」

  鳳一郎也不生氣,笑道:

  「這事再從長計議吧。」

  青衣還想說什麼,錢莊老闆已經捧著盒子進來。

  「青衣大爺,這裏是一百兩銀子。」

  「嗯。現在你認清楚他,他是鳳寧豆腐鋪的老闆,將來他來錢莊,可領我名下的任何財產。」

  「青衣兄,這……」他表面驚慌。

  「鳳兄不必客氣,將來鋪子改建,如果還需要銀子,請儘管自取,我在我家主人身邊,無法時刻過來。」

  「……」鳳一郎歎氣道:「那就先多謝了。」

  「今日你我約定來錢莊,你不就早料到此刻了嗎?」

  鳳一郎輕詫,而後苦笑:

  「青衣兄,你多想了。我鳳一郎圖的,並非你的錢財,當年她為官一年最多不過二十兩,我們三人日子苦哈哈也甘之如飴,如果我有心謀財,今日錢莊絕對視我為大戶。我這一切,固然是為了她,但,多少也為了你啊。」

  「我?這點鳳兄不必多管,我現在很好,將來也會很好。」

  「即使孤家寡人?」

  「目前我不打算成家。」

  鳳一郎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而後淺笑道:

  「這……很難說呢。」

  ***  ***    ***    ***

  同樣的午後。

  因為他家主人跟小姐還在應康城,他便過來鋪子瞧瞧。

  懷寧去送豆腐,鳳一郎邊顧鋪子,邊忙著寫下鋪子擴建的經費細目,而他——

  他閉上眼。

  「青衣大爺年紀不小,早該成家生子了!西北巷裏的姑娘今年十八,雖然帶著弟妹,但品性良好,青衣大爺,我帶你去看一眼吧?」

  他被樂知縣的媒婆纏上了。

  「你不喜歡嗎?這樣好了,隔兩條街上,小客棧的女兒不錯,她十五歲了,屁股圓又大,保證能在五年內為您生下三個白胖小孩!很近呢,我帶您過去瞧瞧,好吧?」

  「青衣兄,那間小客棧的飯菜不錯,懷真滿喜歡的。」鳳一郎埋首寫著經費細目,閑閑丟來一句。

  青衣暗自深吸口氣,惱恨地瞪著鳳一郎。

  這一切,都從那一天起!

  自從縣民目睹他直接進入錢莊特殊的小房間後,謠傳他的身價已列樂知縣小富豪之流,只是他身份不高,是個隨從,因而一直被媒婆們忽略。

  他從未計算過自身的身價,但他也自知東方非從未虧待他。

  現在的他,買下幾間鋪子都不是問題。

  而樂知縣的媒婆會發現這一點,全是鳳一郎要的計策!

  現在仔細想想,鳳一郎應該清楚那天午後錢莊會有不少百姓,也早猜到他會在眾目睽睽下進房領錢……這鳳一郎究竟有何目的?

  「青衣大爺,您還不滿意嗎?」劉媒婆都說幹舌了,索性叫碗豆腐湯來潤喉。「不然,您說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吧?」絕對不放過這頭大肥羊。  

  「……我目前還沒打算。」他終於勉強回了一句。

  「沒打算?您年紀不小了,難道你要老了才成家,讓兒子喊你爺爺嗎?」

  他充耳不聞充耳不聞。

  鳳一郎吹幹墨漬,走向他這一桌,笑道:

  「青衣兄,你仔細看,你的銀子都用在這上頭,絕不會多取一文。」

  青衣隨意瞄了下,正要應聲答好,劉媒婆又拔尖地叫道:

  「鳳老闆,你們鋪子要擴建,青衣大爺也有一份?」

  「是啊,咱們鋪子不但要擴建,五年之內一定會再開分店。到時,青衣兄不但有銀子在錢莊當老本,名下也會有鋪子,運氣好點,十年之內應康、永昌,甚至京師都會有分店。」他畫下美麗的大餅。

  劉媒婆暗抽口氣,撫著胸口。她吃過鳳寧豆腐湯,確實有這個潛力,如果這白髮男人說的是真的,青衣的身價預期可以暴漲,那就不是小客棧女兒可以配得上的,難怪他看不上眼……

  「這、這要找誰呢?」劉媒婆喃喃著,生怕這頭愈養愈肥的肥羊被人搶走了。

  青衣瞪著鳳一郎。

  鳳一郎只是淺淺一笑,輕聲說:

  「有個老婆也不錯啊。」

  要娶你不去!青衣看在阮小姐的份上,硬是咬下忍住滿腹的怒氣。

  懷寧剛送完豆腐回來,瞧見青衣在場,也沒有說什麼,逕自進鋪賣豆腐。

  劉媒婆一瞄到懷寧,眼裏頓時金光閃閃。現在鋪子要擴建,將來再開分店,懷寧身價也會飆漲,加上生得實在俊俏——她立即上前,搭上懷寧,眉開眼笑道:

  「懷寧大爺,你這手豆腐做得真是好呢!」

  「是鳳一郎做的。」懷寧頭也不?地說。

  劉媒婆愣了下,不死心道:

  「懷寧大爺,你今年也不小了吧,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兒,我為您兜一兜吧?」

  懷寧不吭聲。

  劉媒婆再接再厲,笑道:

  「您瞧,跟你年紀相當的,早就抱好幾個小孩,將來您老了,也有個依靠啊。」

  還是不吭聲。

  一滴汗從劉媒婆的老臉滑落,她保持笑容:

  「這樣好了,明天我帶幾個適合你的姑娘,讓你來看看……」

  「要付錢。」金口終於開了。

  「什麼?」

  「來鋪裏都是喝豆腐湯的,不能白喝。」

  老臉僵了。

  青衣垂下視線,嘴角微勾。

  鳳一郎拿過算盤,當作什麼都沒聽見,再重算擴建的經費。

  青衣等著那多嘴媒婆找上鳳一郎。沒道理他受這種騷擾之苦,鳳一郎卻可脫身,他等了又等,等到那劉媒婆的三寸不爛之舌終於重傷了,抱著明天再戰的精神離去後,他不由得暗怔。

  這老媒婆找他找懷寧,為何就是不找鳳一郎說媒呢?難道鳳一郎早有婚約?

  「明天她來,我送豆腐。」懷寧平聲道。

  鳳一郎笑著:「沒問題。對了,懷寧,我打算等冬故回來前,將鳳宅改建。」

  「好。」懷寧又補一句:「記得,豆腐桶照樣擺在她的院子裏。」

  青衣迅速瞪向他。

  鳳一郎笑著說道:

  「當初鳳宅是臨時棲身之所,沒有多作考量,如今已有長遠打算,這屋子改建是勢必要做的,多虧青衣兄成了鋪子合夥人,讓我們手頭寬裕點,全力放在鳳宅上。這屋子是要住十幾二十年的呢。」

  「不客氣。」青衣道。他也是被迫的。

  「其實,青衣兄若有好機會,也許可以接受劉媒婆的意見,去瞧瞧好姑娘。」鳳一郎好心地建議。

  「多謝鳳兄關心,青衣自有打算。」青衣冷淡道。

  鳳一郎也不鼓吹他,微笑地跟他分析每一筆費用的來源,確保這個合夥人不會自認受到任何的委屈。

  青衣心不在焉地聆聽,想著這幾日要怎麼避開劉媒婆的催命魔音。過兩日鋪子擴建首日,他理應到場,那時怕是劉媒婆又要找上他了……

  他暗暗咬牙,惱怒這個鳳一郎的算計。

  他要不要成家幹鳳一郎什麼事?這麼愛成家,不自己去……心思頓了下,視線落在鳳一郎的白發藍瞳上。

  他家主人跟阮小姐相遇的那一年,他也知道了這對義兄妹三人。十年下來,他從初時驚訝到現在早已習慣鳳一郎的異貌,並且欽佩他滿腹的才智。

  但,才智並非皮相,沒有長年相處是看不見的。樂知縣百姓……不會把女兒交給這個男人的。

  一時之間,青衣百味雜陳,直覺再看他一眼。這樣一個與他家主人才智相當的男人,卻沒有女子慧眼識英雄,實在有點令人惋惜。

  「青衣兄,今天鋪子會早關,不如一塊回鳳宅喝個小酒吧?」鳳一郎笑道。

  先前的惋惜立即煙消雲散,青衣嚴陣以待。

  鳳一郎的任何話、任何舉動,都必須小心過濾,以防有詐——這是他的切身之痛,絕不容再犯。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24 PM

感情篇——《及時行樂》之你的眼睛看見了什麼?


      鳳二郎眼裏的真實

  應康城,阮府——

  「我真的不明白啊……」陳恩喃道,緊緊鎖住剛回府邸的少爺跟女扮男裝的夫人。

  「陳恩,我知道你不明白,那就由我來點醒你好了。你是來報恩的,不是來以身相許的,不要用那種很奇怪的眼光看著少爺,我很怕哪天你襲擊少爺耶!」

  守在樓宇角落的陳恩,緩緩回頭,瞪著不知何時出現的陽光男人。他深吸口氣,問道:

  「二郎哥,我是不是漏掉什麼?我襲擊少爺?」就算要他自殘,也萬萬不會傷到少爺一根寒毛的!

  鳳二郎——即為阮府女總管鳳春的義子之一,他十分嚴肅地說:

  「陳恩小弟,我注意你很久了。少爺每次出門,只要沒帶你出去,你一定守在門口等他回來,尤其我發現你瞧著杜畫師的模樣,簡直可以跟母夜叉相比了!你喜歡少爺歸喜歡,可不要動手動腳的!」

  「二郎哥,你胡說什麼!」陳恩脹紅臉,氣聲道:「我瞪著杜畫師,是因為、因為明明爺可以過著閑雲野鶴的生活,不必勞心勞力,沾惹一身銅臭,這全是從杜畫師來到阮府開始的……」

  鳳二郎沉吟半天,道:

  「老實說,我也不太明白……」

  「二郎哥,連你也站在我這邊……」

  鳳二郎點頭插嘴道:

  「我也不明白,我都已經提醒過少爺,杜畫師生得極醜,用毀容二字形容也不為過,為什麼少爺還往火坑裏跳?難道真愛無敵?」

  陳恩聞言,一臉激動瞬間停格,緩慢地對上鳳二郎認真的眼神。

  半晌,他開口輕輕吐出一個字:

  「醜?」

  「是啊,就算鳳春跟她是閨中密友,我也不得不老實說上一句:少爺瞎了眼也許是件好事。」

  「……」陳恩回頭,望向那個他看不順眼的杜畫師,然後用力揉著眼,確認自己眼力無誤後,十分懷疑地看著鳳二郎。「二郎哥……你看得見我?」

  一掌正中陳恩後腦勺。鳳二郎罵道:「廢話,你當我是盲眼少爺嗎?」

  「那……你覺得爺兒生得如何?」

  「那還用說?當然是英明神武、英俊瀟灑、英風陣陣……混蛋陳恩,你是欺我沒你書讀得多,是不?反正少爺就是生得好看極了!」

  嗯,意見一致,除了「英風陣陣」外。只是……陳恩又問:

  「鳳大娘呢?你覺得她相貌如何?」

  「鳳春?」一提到她,鳳二郎俊目亮晶晶,活像夜裏最亮的星子。「當然是天女下凡、天下無雙、天下無敵、天天開心……混蛋陳恩,你是欺我的書讀得少是不?總之,就算我書讀得不多,也可以很明白告訴你,鳳春在我眼裏,是天下間最美最美最美的女子!就算她七老八十了,我也絕不改初衷!」

  「是是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二郎哥不必再說了。」陳恩連忙附和道。

  鳳春……真的很美嗎?他怎麼看不出來?

  ***    ***    ***    ***

      鳳春眼裏的真實

  一到帳房,陳恩就不時地揉眼睛,揉到兔子眼,也要看個分明。

  他眼睛接收到的真相是——鳳春美中帶俊,但要說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未免也言過其實了點……是他的眼睛出了問題,還是二郎哥的腦子燒起來了?

  「陳恩,你盯了我一上午,是有事想跟我說嗎?」鳳春笑問。

  「鳳大娘……你覺得杜畫師生得如何?」

  「杜畫師?」鳳春詫異,古怪地看他一眼。

  「妳、妳別誤會,我對她一點意思也沒有!何況她是爺的妻子,我怎敢亂想?」可惡!都是那個女人害他被誤會!他結巴道:「我只是想、想聽聽旁人對她相貌的形容而已,妳要不說也沒有關係啦!」

  鳳春不以為意,笑道:

  「杜畫師不就長那個樣嗎?不算醜也不算好看,跟她的聲音比起來,是有那麼點失色。」

  「……」他的眼睛跟少爺一樣瞎了吧?好想戳戳自己的眼珠,看是哪兒出了問題!「那,鳳大娘,爺兒呢?妳認為爺兒的長相如何?」

  「少爺他承襲老爺跟夫人的相貌,生得俊俏不說,穿起官服來,簡直是……」

  接下來的歌頌他沒細聽,因為已經很清楚地明白在爺兒的相貌上,三人的想法完全一致。

  那為什麼透過三人的眼看杜畫師,卻有完全不同的形容?

  難道他的眼睛看見的杜畫師是有人冒充?還是,二郎哥跟鳳春蓄意貶低杜畫師的長相?

  他倆是母子,自然是同出一心……莫非,他們早對杜三衡不滿了?

  陳恩愈想愈亂,一個下午,一看見人,就不停地張眼瞇眼打量打量再打量……

  ***    ***    ***    ***

      阮臥秋眼裏的真實

  每到夜晚,阮臥秋總會讓他念完一本書,才上床就寢。

  這一天,在秋樓裏,陳恩心不在焉念著書,悄悄退後一步,正好可以窺見內室打盹的杜畫師。

  雖然他不怎麼喜歡她,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眼裏的杜畫師,算是一個貌姿頗佳的女子……難道,杜畫師是妖怪,才會在每個人眼裏都是不同的相貌?

  「陳恩?」

  「我在。」他連忙回神。

  「你在看哪兒?」阮臥秋沉聲問道。一句書裏的話重複四、五遍,任誰也能聽出這孩子的不專心。

  「我……我……爺兒,我是不小心瞧見杜畫師倚在床頭睡著了。」

  「她睡了麼?」阮臥秋攏眉,正要遣退這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孩子,又覺得這孩子欲言又止,於是問道:「你心裏有事?」

  「爺……你知不知道杜畫師長得很醜?」陳恩忍不住脫口。

  「是誰告訴你她醜的?」

  「二郎哥跟鳳大娘!」

  「你呢?」

  「我?」

  「你不覺得她醜?」

  「我……我眼睛有問題,自然不能算準!」

  阮臥秋搖頭失笑:

  「你不信自己眼裏的真實,卻跑去信別人的,那麼你的眼睛又有什麼用呢?」

  「不不,爺,你的眼睛不方便,心裏可以幻想她很美,而我眼睛雖然看得見人,但一定有問題,才會看不見二郎哥跟鳳大娘說的真實!」

  「你這麼篤定他們看見的一定是真實?」

  「當然!二郎哥說您是天下間最俊美的男子,鳳大娘也一口認定你的相貌舉世無雙,他們說的都是實話啊!」

  阮臥秋聞言,不知該氣該笑。

  「陳恩,那是因為我是他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自然認定我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將來,你心裏也會有這麼一個人。」

  「不會不會,現在我心裏就有這麼一個重要的人——」

  「那個人絕不會是我。」阮臥秋平靜地說道:「我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主子,將來你會遇見一個心愛的女人,那時就算旁人再怎麼否定,你仍會不改初衷,認定你眼裏所看見的一切。」

  陳恩聽他說得肯定,張口想要辯駁,卻不知從何駁起。當年尚是幼兒的他,以為必死無疑,但卻在劊子手下手的剎那,瞧見一個男人一身狼狽滿眼是血地沖進法場救人——從那時起,他的眼瞳一直一直印著這個英偉的身影不曾褪去。

  以後,會有其他人霸住他的眼嗎?怎麼可能?

  陳恩?起眼,目不轉睛地看著阮臥秋,好奇地問道:

  「那,在爺的心目中,杜畫師又是什麼模樣?」

  ***    ***    ***    ***

  陳恩離開後,阮臥秋精準無誤地走到內室床緣,探手摸向床頭,輕碰她的頰面……果然,她又等他等到睡著了嗎?

  「幻想啊……」他低喃。他是個瞎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黑暗裏幻想她的長相。不管他怎麼摸,還是無法在腦中勾勒出她真正的長相。

  幻想幻想,如果幻想能成真,多希望她的相貌會是自己心中所想的。

  「阮爺,你打算站著抱我,抱到天亮嗎?」帶倦的睏意有笑。

  阮臥秋立即鬆手,惱道:

  「妳不是睡了嗎?」

  「我是睡了啊,你一進來,對我又摸又捏的,我不醒也很難了。」

  他聞言,暗鬆口氣。幸虧她是在陳恩走後才醒的,沒有多聽到什麼不該聽見的話。他摸索著熄了燭火,答道:

  「下回我會多注意點,妳休息吧。」

  他側耳聆聽她的動靜,等她上床了,他脫下外袍,也跟著摸上床,隨即,她的身子偎了上來,主動環住他的腰身。

  香氣撲鼻,勾人無限遐想。

  她是一個很貪歡的女人,床第之事多半是她主動要求,也許外人認為她不知羞,但他這個盲眼人卻能因此安下心來。

  她深愛一個男人,必會熱情索求他身心上的愛情,缺一個也不行。一旦她不愛了,反而得過且過,敷衍了事。

  所以,黑暗之中,他暗自等著——

  等著等著,今晚她卻沒有任何的主動,他不由得暗惱。

  這女人,心裏到底在想什麼?修身養性一向不是她的樂趣,偏偏她已有月餘不曾主動要求行房。

  像拒房事於千裡之外。

  她這是什麼意思?讓他不安嗎?還是……

  「阮爺,你在想什麼?」睏盹的聲音從他懷裏模糊不清地響起。

  他板著一張臉——反正黑暗之中她也瞧不見他。

  「沒事。」

  「那你發洩似的把我摟得這麼緊?我骨頭都快碎了呢。」

  「哼。」依舊沒放鬆力道。

  「阮爺,你有不快活的事?」

  「沒,妳睡覺吧。」他沉聲道。

  「唔,肯定是陳恩惹你不快活了。讓我想想,方才他是如何讓你不高興的?」

  沒有焦距的俊目立即瞪向她。

  「妳……」

  「他好像問你:在爺兒的心目申,那杜畫師又生得何等模樣?是不?」

  「杜三衡!」這女人!

  「阮爺,現在黑漆抹烏的,我看不見你,可是,我可以『幻想』你又氣又惱的模樣。」她笑道。

  「我又氣又惱什麼?聽見了就聽見吧!由得妳笑得這麼……這麼賊?」

  「是是是,你答:我是瞎子,又怎知她生得什麼模樣?這句話確實沒什麼了不起的。」她笑聲如鈴。

  他咬牙,大可翻身就寢,不理會她的調侃,偏偏摟著她睡已是習慣。這女人,就愛嘗盡甜頭——

  忽地,軟唇吻上他的下顎,他不及一怔,懷裏香軟的嬌軀微動,用力吻住他的嘴。

  唇舌互纏,熟悉的情欲被她挑起,他暗暗鬆口氣,差點以為她對他身子的貪念已經不再……

  雙手滑進她的單衣內,輕觸她細膩的肌膚,等著她主動說出索求——

  「要一個薄臉皮的男人很坦率地對自己的妻子說出心愛的話來,那真的挺難的,是不?」她輕聲喃著。

  「什麼?」他一時回不過神來。

  杜三衡壓住他的手臂,低啞的笑道:

  「阮爺,你別誤會,今晚我只是想親親你,並不是要……嗯,親熱的。」

  他聞言,俊臉佈滿惱意。明明她的聲音帶著情欲,偏要整他嗎?

  「這麼晚了,你不是天一早還要出門嗎?」她笑,聲音輕柔:「言歸正傳,既然你沒那麼坦率,由我說,也是一樣的。」

  「說什麼?」他沒好氣道。

  「相公,我很愛你很愛很愛你,愛得要命,愛得我五臟六腑都疼了,就算下輩子你我要再在一起,你會再瞎一次眼,我也會從現在開始誠心祈禱。」

  「妳……」他皺眉。

  「好吧,最後一句比喻當我沒說過。」指腹憐惜地撫過他的眼角。杜三衡笑道:「我的眼睛看不見,可是,我一直在看著她,這句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即使不是對著我說,也夠我回味一輩子了。」

  她果然聽見了!俊容微熱但鎮定如常,不發一詞。

  「阮爺,你想不想再聽我說一次我很愛你,愛你愛得要命,愛你愛到我絕不放手?」笑聲中出現皮意。

  「妳要說便說,總不能教妳閉嘴吧!」專注地側耳細聽。

  「那我就先點燈了。」

  他拉住她的手臂。「點燈做什麼?」

  「總要看著你的臉,我才能說得出口吧。還是,阮爺,你害臊了?怕我這麼坦率地說出我心愛你的話,你會彆扭?」

  「誰會彆扭!」

  「那我就點燈了。」沉默了會兒,她忍著笑:「你不放手,我怎麼下床?」

  他咬牙,將她用力扯回懷裏,悶聲道:

  「下什麼床,說什麼情話,都幾年夫妻了!快睡吧!」

  哎啊啊,原來她一句我愛你抵不過他的彆扭。這個男人,怎能牽扯她心頭所有的憐惜呢?讓她真的愛得心疼,這輩子難以脫身了。

  「真的不聽?」

  「我要睡了!」他惱道。

  「那晚安了?」

  「晚安!」他的聲音硬梆梆的。

  「……」她扮了個鬼臉,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沒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他咬牙,瞪著她。

  即使,眼前一片黑,也還是瞪著她!

  ……


  「爺兒,在你心目申,杜畫師又生得何等模樣?」

  「我是瞎子,怎能看見她的真實面貌?」

  「爺兒,難道你沒問過身邊所有的人嗎?」

  「我一開始也以為問了人,心申就能勾勒出最接近她的相貌……」言語間不自覺流露惋惜與懊惱。

  「她的氣味、她的身子、她的言談、她的碰觸,我都能感受到,這些雖然成就了一個杜三衡,但在屬於杜三衡的部份裏,卻有一個角落我永遠也不能清楚地看見。」

  「爺,瞧不見杜畫師又不是件壞事。我不問就是了。」

  「我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我一直在看著她。」阮臥秋柔聲道。

  陳恩畢竟年少,完全無法理解這麼充滿矛盾的話,只能直接明瞭問:

  「爺,你看不見,但你可以幻想,你的幻想就等於咱們的眼睛……你……『看見』的杜畫師美嗎?」

  過了一會兒,陳恩以為他的爺兒不會答了,才看見阮臥秋輕輕點頭,沙啞道:

  「嗯。她在我心中,獨一無二。」


  ***    ***    ***    ***

  隔天——

  「陳恩,你在這裏發什麼呆?」

  「二郎哥,我……我是在想,我跟鳳大娘眼裏看出去的人,怎麼差這麼多?」

  「鳳春?哈哈,原來你在煩這個。鳳春看人一向不準,除了少爺跟小姐外,只要是人,在她眼裏就是一個樣兒。」

  「……一個樣兒?」

  「兩顆眼兒,一個鼻子,外加一個嘴巴。下回你可以試看看,找對俊男美女擺在她面前,讓她說看看他倆的長相,你就知道鳳春的眼光有多差勁了。」幸虧如此,不然鳳春早就不小心被外頭的男人騙了!

  「原來如此。可是,二郎哥,你明明跟鳳春不是親生母子……」怎麼看人也很差勁……等等,爺兒說過每個人眼裏看見的真實不同,愈是心愛的人愈覺得對方生得好看,而那天二郎哥告訴他,鳳春生得天女下凡……

  不會吧!

  可是,不是親生母子啊……

  「陳恩,你抖什麼?」

  「我……啊!鳳春!」

  鳳二郎立刻換上笑臉,轉身喊道:「鳳春……人呢?」凶眉怒眼地轉回頭瞪著陳恩。

  「我……看錯了。」汗珠滑落臉頰。

  方才,他好像不小心打開了一個秘密。是他平常太粗心,還是二郎哥把所有得知秘密的人都殺光了?怎麼他從來沒聽人提過二郎哥對鳳大娘她——

  「爺兒,你用完午飯啦?」鳳二郎完全不覺陳恩的異樣,瞧見阮臥秋出房,立刻上前。「杜畫師不在府裏,她要我告訴您——」

  「她是要我下午去接她嗎?」

  「不不,她知道您早上出門,中午回來一趟,下午一出門,大概半夜才會回來,所以一定要我抓穩時間跟您說——」

  「有話就快說,哪這麼多廢話。」阮臥秋皺眉。

  「是是。」鳳二郎用力吸口氣,大聲道:「我愛您愛得五臟六腑都疼了,愛您愛得要命,愛得……」

  阮臥秋立刻罵道:

  「二郎,你在胡扯什麼?」

  「少爺,我沒胡扯啊!你可別誤會這是我對你的真心話,這全是杜畫師要我轉述的。」鳳二郎委屈地說。嗚,一上午他都在克服心裏障礙呢。

  「她?」一想起昨晚,心裏惱火又起。「她又想做什麼?」又來鬧他?

  「杜畫師說,她的眼裏,就這麼兩個長得很俊的男子,一個就是她爹,一個就是少爺你。而無異的,你在她眼裏會愈來愈俊俏……咳咳,爺兒,你確定你到了五十歲還能跟現在一樣嗎?」

  阮臥秋瞪向他的方向,忍了一會兒,才道:

  「還有?」

  「是還有,不過少爺你要聽不下去,我閉嘴不說就是。」

  阮臥秋咬了咬牙,頰骨微紅,惱道:

  「你繼續說。」

  「杜畫師說:你的眼睛看不見,可是你一直在看她,她的眼睛看得見,可是卻看不見其他人。咳,少爺,杜畫師說完這句話又補了一句……」

  「你說。」

  「真的真的要說?」

  「我叫你說就說。」專注傾聽。

  「好吧,杜畫師補的這句是跟我說的,她說,叫我注意一下您的反應。少爺,我是不是要照實說啊?說你聽了之後,臉氣到都發紅發熱了……」

  「住嘴!」阮臥秋怒道。

  站在一旁的陳恩看著自家主子彆扭的表情……

  近水樓臺先得月啊……他一直以為是杜畫師強迫爺兒,爺才會犧牲自己娶她。到頭來,誰才是近水樓臺?即使不願承認,也必須說:阮臥秋確實有個心愛的女人,而那個女人正好是他最不喜歡的夫人。

  陳恩看著自己的雙手,緩緩搗住眼睛。十指微開,眼瞳裏映著阮臥秋跟二郎現在的身影——

  以後呢?

  也會有一名女子在不知不覺中,被他的眼睛所認定嗎?

  思及此,他連忙閉上眼,不敢再看。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25 PM

《是非分不清》之初——預言


  萬晉年

  「有人自東方而來,動搖萬晉之本。」

  「嗯?李大人,你日觀天象,瞧見了危害皇朝的朝官?東方啊……該不會是我吧?我複姓東方,單名個非字。瞧,東方非,聽起來,似是與你說的不謀而合呢。」以少年之身,一甲狀元入翰林的東方非,如今已是內閣群輔之一,可以說是前程似錦到令他有點乏味了。

  李大人微些遲疑,答道:「當然不可能是大人您。」東方非目前雖為內閣群輔,逐成勢力,但他想,一名年不及二十的少年會有什麼動搖根本的能耐?

  「不是我?」東方非頗感遺憾,道:「那倒有趣了。李大人,你確認你沒有看錯?」

  「若依老夫能力解讀,此人會在十多年後出現在朝堂上,影響朝政……甚至、甚至……」

  「改朝換代?新主登基?」

  「不不,老夫並沒有這樣說……」

  東方非笑道:

  「李大人,你大可放心,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我是不會外傳的。雖然皇上登基才沒幾年,但你我都很清楚,十幾年後皇上也老了,太子即位理所當然,你有什麼好怕的?」

  「是是……」李大人應聲道,內心則苦苦思索著——有人自東方而來——

  東?皇城偏東,再東過去就是海了,誰會從海上來?還是……名字有東字?東?冬?冬天?有人自冬天來?他功力不足,無法確切的看透。

  東方非又問:

  「既然此人能動搖國之根本,那將來必是皇朝大將了?」哼,他真想好好會上一會,此人必定厲害非凡,常人難以抗衡吧?

  「這……此人如流星,不,該說潛龍吧……」

  「潛龍?」

  「此人在朝為官未過十年,即歸。」李大人不確定道。

  東方非瞇起眼。「李大人,你再說一次?」能動搖國本,此人該有野心,照說一朝得權,豈會輕易鬆手?

  「這……老夫實在不知道啊。此人自東而來,動搖國本後,即消失在朝堂之上,不知生死。」

  東方非尋思片刻,問道:「如何動搖?」

  「不知。」

  他不以為然諷道:

  「那必定是李大人你錯看天象。」

  「不,確實有人自東(冬)而來,只是老夫還勘不破其中奧妙之處。」

  「既然如此,李大人你可要好好弄個明白。」東方非笑著定出去,望向東邊天際,自言自語道:「哪來的人,沒有野心卻又能撼動皇朝根本?還是……有人為了這條潛龍才讓太子提前登基?」無論如何,他十分期待。

  現在他雖為內閣群輔,但未來前程可以說是一帆風順到夜裏都失眠的地步。

  下一步,他要得到首輔之位。也許站在那個高位上,才更有刺激感,不過在此之前——

  他不太願意留下李大人呢。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不出兩天,姓李的定會將星象之事全盤托出,迷信的老皇帝絕對會先作防備,說不得十年後凡東方而來的官員一律押進刑部,以子虛烏有的罪名處決。

  開玩笑,他還想等著看是什麼樣的人物,能從他東方非的眼皮下動搖根本,怎能讓那老頭子毀了他的期待呢?

  思及此,他又沉思半晌,心裏有了計較後,十分愉悅地離開,與一名年輕官員錯身而過。

  「那人是……?」年輕官員一雙漂亮的黑瞳直勾勾地盯著東方非的背影。

  「是內閣群輔之一,東方大人。」太監說道,想了下又道:「阮大人,您經科舉剛入朝廷,未來說不得是權大勢大的一號人物,小人先提醒您,東方大人目前頗受皇上喜愛,有機會您可要……懂了吧?」

  年輕的官員聞言,攏了攏眉頭,聲調微厲道:

  「眼不正,心不端,此人此刻心裏必有壞水。」朝中怎會有這樣的人存在?東方非?內閣不得幹政,他總覺此人邪氣過重,以後可要多注意內閣了。

  太監在旁,沒有多說什麼,只想著——

  他還是去巴結東方非吧,這個阮臥秋,縱有滿腹驚世才學,只怕沒有多久也會在朝堂之上給人活活陷害死……唉。


《是非分不清》之東潛


  「一郎哥,我這一生,最感謝的就是你跟懷寧,謝謝你們陪我走過這一場風雨。現在,輪到我陪懷寧走最後一程了。」


  隆隆巨響,夾雜著滾滾塵浪。城門緩緩關上,徹底劃出一道生死界痕。

  門外的殺戮戰場,是現世的陰曹地府,一旦出了門,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

  「誰也不準開!先拿下鳳一郎……對!就是他!他與戶部侍郎阮東潛獻的好計,讓皇朝將士跡近全沒!快抓住他!」

  混亂之中,王丞尖拔又心虛的怒聲穿透了鳳一郎寒涼的知覺。他緩慢轉頭,茫然地注視這個害死冬故的原凶。

  不,原凶是誰,他很明白。

  「鳳公子……」身旁為他持傘的小童輕聲喚他,語氣充滿顫抖。小童是本地居民,本地居民大多都很清楚這一場戰役到底是誰在從中運籌帷幄,是誰在朝中的爭權奪利下保住這不破的城門。

  朝中來的戶部侍郎阮東潛,從不諱言奇策是誰出的,也向來十分以鳳一郎為傲,那股毫不掩飾的驕傲勁兒,讓他們都懷疑其實他倆是一對親兄弟。

  再親近一點的官民,都知道阮東潛曾冒充過程將軍一陣,那時他立下的汗馬功勞,讓他們信心滿滿,以為皇朝聖威,連蠻族都難欺,直到王丞來,戰事一面倒,他們才明白,朝堂上不是每個官都會往下看的——

  鳳一郎是阮東潛的人,如今阮東潛走了,鳳公子會留下吧?會留下吧?

  忽然間,鳳一郎回過神,反身奔上城牆階梯,所經之處竟無人阻止。

  「鳳公子,小心啊!」小童緊緊在後頭追著,努力為他撐著傘。

  階梯路,幾乎無止境,鳳一郎每跨一步,心頭的肉就死去了一塊。

  當鳳一郎奔上城樓,絕望幾乎淹沒了他。遙望滾滾黃沙,蠻族長旗飛揚,如入無人之境,死亡的氣息籠罩在屍首遍野的戰場上,明知戰場還有人在做困獸之鬥,他卻無能為力!

  他看不清,看不清,這一刻有多恨自己的眼力。

  「鳳公子!」

  「你看見了嗎?」他嗄聲問。

  「鳳公子,這哪能看見……每回休戰之後,屍首支離破碎,您也不是不知道,別說要從裏頭湊出阮侍郎的屍首有多難,就連這一次咱們能不能渡過難關都很難說!」小童突然激動起來,緊緊抓住他的寬袖,哽咽道:「鳳公子,您要救救咱們啊!現在就只剩您能救我們了!」

  即使他們捨不得阮東潛就這樣走了,但他們還想活下來!

  銀色帶黃的長髮在亂風中飛揚,狂風帶來濃濃的死屍味,原就蒼白的臉龐轉向他,看著小童良久,才神色漠然地問道:

  「你們,是誰?」

  戰鼓喧天,這樣的鼓聲意義何在?輕賤人命的鼓聲,不管是哪一方戰贏了,失去的人命也找不回來了。

  白雪般的睫毛微微垂下,緊緊拍住城牆磚瓦。冬故想要保護的世界……人都不在了,還保護什麼?

  從頭到尾,原凶他也沾得上邊!

  打他支持她買下官位開始,打他得知邊境有戰亂時,就該預料這樣的下場。

  只是,他以為以他的能力,可以保全她的性命;只是,他以為,即使真有這麼一天,冬故也是為她的理想而捐軀,也是三人共死,誰都死而無憾,而非像現在一樣,死得這麼毫無價值!

  鳳一郎的生命為誰而活,他一直很清楚,她卻無法理解。在她心裏,彼此雖親,她卻認為沒有她,他跟懷寧依舊能活下去,如同有朝一日,他死去,她雖悲傷也會繼續走下去。

  微微咬牙,即使眼力不夠,他依舊不願拉開視線,直勾勾地望著冬故的葬身之地。

  是啊,城門一破,久攻不下的怒火極有可能轉為屠殺。

  「那日結拜,是我沒有將誓言說完整……」喉口灼熱,藍瞳卻已平靜似海,他輕啞地說道:「冬故,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我,鳳一郎,既然為妳的義兄,就沒有拋下妳跟懷寧的道理。」

  語畢,他不再理會周遭任何事,靜待城破。

  
  聽不見、看不見,知覺沒有了,肉體的感覺也消失了,不用言語,她已經明白她的下場會是什麼了。

  死也不倒地,懷寧一定如此做,她也不能示弱,拚死也不倒地,好叫蠻邦看看皇朝兒郎絕不認輸的好志氣。

  其實,說沒有遺憾是假的。

  她才二十多歲,有太多的事情來不及完成,不過,能陪著自己的好兄弟一塊共赴黃泉,她沒有後悔。

  這樣吧,等下了黃泉,她跟閻王老爺求求情,下輩子再讓她跟懷寧做一世的好兄妹,再為民謀福。

  這一次她會努力多讀點書,來世不再買官,憑她的能力去應試,就不會這麼心虛了……若是聖眼已開,國泰民安再無天災人禍,那麼,她就做一個小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規規矩矩的,免得再連累自己的義兄弟。

  意識飄飄渺渺,始終無法專注起來。她身上到底中了幾箭,完全看不見,能撐這麼久,她也算是厲害了。

  無論如何,只求……城不要破。

  一郎哥在,他懂得的,他懂得她的。

  有他在,就算沒有她,城門後的百姓還是有生機。

  她一心在政事,但也曾聽過人死後有頭七,頭七回魂日。等她頭七那一日,她要去看一郎哥,跟他再說聲對不起,他的未來還很長,有她沒有她,他的人生還是會過下去,他比她還聰明,懂得這道理的。

  至於東方非……

  幾乎可以想見,他在朝中繼續翻雲覆雨了。

  東方非啊……她要失約了。如果他願意,十八年後她再來赴約吧……

  「大人!」

  一聲驚叫,將她虛無四散的意識給迅速聚合在一塊。

  她一回神,立時看見自己的四肢俱在,身無中箭之痕。

  她輕訝,?頭看向前方吃驚不已的弟兄們。

  「大人!你……」

  眼前的,全是死在戰場上的兄弟。

  有多少次,戰事暫歇時,她跟懷寧看著自家將士破碎的屍體,她不見得有足夠的時間去接觸他們的生前,但在他們屍具並排的時候,她必定一一對照他們的姓名,以親人之身目送他們入墳。

  她已經死了啊……她歎息,毫不考慮地上前,拱拳道:

  「好久不見了,各位兄弟。」

  「大人!您……您也……那麼、那麼……」

  她輕笑了兩聲,道:

  「城未破,各位兄弟不必擔心,有鳳一郎在,你們絕對放心。」掃了一圈,懷寧不在其中,這是可以預料的。男與女的差別,她早知道,早一步下黃泉的本來就該是她。

  也好,在這條陰陽路上她等懷寧來,不讓他有片刻的寂寞。

  「自王將軍接了兵符後,照說大人是戶部侍郎,不該上戰場,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將上裏有她親信,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她微微一笑,道:

  「不管該不該出現,我都來了。」

  「大人,這場戰役裏,有很多人死得冤枉,死得好不甘心!」士兵之中傳出輕聲的控訴:「為什麼呢?朝中來的命官,到底誰在為我們著想?」

  她對上那人的眼,良久,她極為慎重的回答:

  「我知道,所以,我來了。」來賠命的。

  
  腥味熏天的戰場上,成堆如山的屍體,血還在成河流著。

  京軍及時趕到,打贏了這場戰爭。烈日之下,屍臭沖天,乾躁的空氣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死氣,放眼望去,幾乎是看不到邊際的人間屍墳。

  從城門一開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找人。

  或者,在找屍。

  「鳳公子,鳳公子,阮大人說過你禁不起久曬的!」小童搗著鼻,忍住作嘔的衝動,拚了命的追著那個尋找阮大人屍身的白髮青年。「要不,您先休息,我請善後的軍爺找到了阮大人屍身,一定通知您,好不好?」

  鳳一郎充耳不聞。

  在肢離破碎的屍體裏,他先是看見了那一年冬故在京街遇見的搶匪,而後她收為親信的其中一名男人。

  亂刀砍死的。

  他心一跳,很清楚冬故必在附近。

  她拚死也不會讓她的人孤獨的死去。

  「鳳公子?」

  他動也不動。

  豆大的汗從他冰冷的臉龐滑落,他抱著一線希望,卻也知道他找到的,只會是一具屍體。

  陪他過了十多年的冬故,他還沒有心理準備見到她的屍身。甚至,他不願去想像她死時的模樣!不敢去想像!

  「找到了!」當地的百姓叫道。

  鳳一郎迅速?眼,順著那個叫聲,果然就在不遠處,他看見了懷寧那一身的黑衣。

  他強迫自己奔上前,瞪著中箭的懷寧,他背朝上,懷裏抱著一個人。

  他心跳愈來愈快,慢慢蹲下地,目不轉睛看著懷寧不甘心的表情。半晌,他才忍住渾身冷意,移向那被懷寧全力護在懷裏的嬌小身子。

  鳳一郎輕輕拂開她散亂的發絲,盯著她蒼白的臉龐。

  她雙眼緊閉,並沒有流露出任何痛苦的神情,甚至有些安然自得。

  他怔怔地注視著她。突然間,他輕笑出聲。

  「鳳公子?」小童有點害怕的叫著。

  是啊,他的冬故一向如此的,決定要做的事從不後悔,即使明知眼前是死路一條,也絕不皺上眉頭。

  他以為他會看見她死不瞑目的模樣,以為會看見她被亂箭穿心不留全屍的模樣……

  他該安心了,至少,她是平靜的離世。

  「冬故,我來接妳了。」他柔聲道,試著要從懷寧的懷裏將她抱出來。

  他試了好幾次,發現懷寧抱得死緊,不肯鬆手。

  「懷寧,是我,一郎。我來帶你們回家休息了。」鳳一郎重新試著撥開懷寧死後僵硬的雙臂——

  忽地,他微怔,指腹用力壓住他的脈門,錯愕隨即流露瞼上。

  「鳳公子,你怎麼了?」小童見他流露出激烈的情緒,以為他終於要發瘋了。

  鳳一郎難以置信,立即改碰懷寧的人中,輕淺虛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確實存在!他沒有把錯脈!

  「快……快找軍醫來!還有人活著!快!」他難得大叫。

  小童呆了呆,連傘也顧不得了,反身就往城裏胞。

  鳳一郎心跳如鼓,萬萬沒有想到懷寧還能活下來。懷寧曾說他是個短命鬼,以為他師父料事如神,誰都認定他再也回不來——

  哪知他正值青年,身強體壯,從閻王殿裏逃了出來,不像冬故畢竟是個姑娘家……

  鳳一郎頓時一僵,渾身又熱又冷,立刻看向懷寧懷裏的冬故。

  會不會……

  思及此,他毫不考慮迅速扣住她的脈門。

  一開始,完全沒有任何跡象,他極力鎮定,極力鎮定,迫使自己止住輕顫,去把她的脈,彷彿過了好幾年,那極為輕淺的脈跳終於浮了出來。

  鳳一郎驚喜萬分,一時回不了神。腦中紛亂無比,但他直覺想到一事。

  「糟了,若是讓軍醫救命,必會露出馬腳。」他試著抱出冬故,但懷寧即使沒有意識也不放手。他咬牙,附在懷寧耳邊說道:「是我,一郎。懷寧,冬故還活著,你鬆手,再晚一步,她怕沒得救了。」

  他重複了數次,那緊緊抱住她的雙臂,終於緩緩無力地垂下,任他迅速將冬故拖行出來。

  鳳一郎看了懷寧一眼,軍醫很快就來,但冬故不能再留下。

  他衡量得失,立刻抱起冬故,消失在戰場之上。

  
  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懷寧,她撓撓頭,開始懷疑其實路不是只有一條。

  「大人,我還是覺得您不該來。」

  她看了他們一眼,哈哈笑道:

  「這世上哪來的應不應該,你們是人,我不也是人嗎?人的歸處終究都是一樣的,管它官位大小,到頭誰不歸於塵土?」

  「您一點也不怕死嗎?」親信裏被亂刀砍死的男子問道。

  她想了一下,道:

  「怕,我好怕,我怕我還有許多事沒有做完就走了,不過……我想,這世上絕不只有一個阮侍郎,我沒有辦法做完的,終究還是會有人去接棒。如果這樣想,我倒也不怕了。」她坦白地說道。

  「這世上,只有一個阮侍郎啊。」有人說道。

  她看了他一眼,輕訝一聲認出他來。他是邊境居民從軍的年輕小夥子,卻在戰役裏走了。這麼大好的前程啊……

  她記得他爹娘還在的。

  「在王將軍還沒有來之前,我爹說,也許,這場戰事很快就會平息了,因為有阮侍郎在,可惜,他的預言沒有成真,這一場戰役打了好幾年……」

  她苦笑,輕聲說:

  「是我不好。」她若再懂點手腕,也許不會讓這些人無故枉死。

  「人都死了……都死了……還在計較什麼?沒有大人在,也許連我爹娘也要捲進戰火……」那小夥子重複了兩遍,神色漸淡。

  阮冬故頓覺有異。她一開始沒有特別注意,只想著與自家軍兵相聚,是再好也不過的事。激動過後,一些奇異的現象令她感到疑惑。

  她在這裏等了好久,不見懷寧出現。如果懷寧能活下來,那她只會慶倖,但照說不該有牛頭馬面來拘拿她嗎?

  為什麼還等不到?

  而且,眼前這些人說話歸說話,神色卻顯得有些麻木,相處時間愈久,她發覺他們連說話也逐漸斷斷續續,漫不經心……

  「大人,您真的不該在這種地方啊……」

  她聞言,皺起眉,徐徐掃過這些軍兵。

  自始至終,他們圍在她的周遭,不肯散去,甚至,擋住了她的去路。這……真的好奇怪,若是一郎哥在此,必能一眼看穿問題所在吧?

  
  匡啷一聲,車內傳出桌椅翻倒的巨響。

  「老爺子——」

  「誰也不準進來!」屋內的大夫喝斥。

  屋外的鳳一郎神色平靜,輕聲阻止大夫的老妻:

  「大娘,必定是張大夫太過專注治我家大人的傷,不小心弄翻了東西。」

  「鳳兄,為何不請軍醫前來?」京軍為首的將領問道。

  朝中新主登基,勢力重新洗牌,東方首輔為皇上眼前第一大紅人,據說阮東潛是首輔極為看重的人,若是出了事,他實在無法交代。

  「軍醫忙著看顧傷兵,如果專程來照料我家大人,我家大人醒後必定責罰,這裏的大夫長年幫忙醫治傷兵,他行的。」鳳一郎不疾不徐地說道,負手而立,狀似平靜,但衣襟內全是濕透了的汗水。

  在外頭足足等了一整天,才見老大夫氣虛地走出來。

  「大夫,阮侍郎如何?」那男子急聲問。

  那老大夫不答,反而看向鳳一郎。

  鳳一郎默默迎視那奇異的眼神,而後,輕聲問:

  「老大夫,我家大人可還活著?」

  老大夫沉默一陣,道:

  「我家小兒上個月還回家來,興高采烈地說他與阮大人說過話了……」

  「老大夫,我是問你阮侍郎生死如何?」那京軍將領不悅了。

  老大夫不理他,只看著鳳一郎再道:

  「前兩天,他死在戰場上,才二十歲。他想活著回家,不過,他也明白朝中派來的是什麼樣的人才。這世上,如果人人都是阮侍郎,那該有多好,他一直很想成為阮侍郎那樣的人。鳳爺,你說,阮侍郎活下去,會不會比較好?」

  鳳一郎毫不考慮答道:

  「不會。即便她活了,只要像王丞這樣的人存在,她的結局就不會變,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選擇這條路。除非她辭官——」頓了下,意味深長地說:「或者,她死了。」

  老大夫聞言,猶豫不決。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邊境抗敵多年的阮東潛,竟然會有另一種身份,如果可以,多希望阮東潛這樣的人才能重返朝堂,可是……

  「還活著,就先移回城裏,接下來就交給軍醫吧!」將領說道。

  鳳一郎瞇眼,鎮定地注視那名老大夫。

  老大夫深吸口氣,明白鳳一郎的暗示,也很清楚阮侍郎送回軍醫後的下場,遂十分遺憾答道:

  「不必移了,就在方才,阮侍郎他失血過多……斷氣了。」

  鳳一郎聞言,閉上發熱的藍眸,沙啞說道:

  「老大夫,謝謝你……我代我家大人謝你為她盡的最後一分心力。」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26 PM

《是非分不清》之冬雪


  皇城——

  光滑的指腹緩緩地撫過「阮東潛」三個字,東方非俊顏半垂,讓人看不見他的情緒。

  內閣官員大氣不敢喘一聲,互相傳遞眼神,誰也不敢先開口。

  新主登基,誰是最大得益者,已經不用多說。當年的風向又打回東方非身上,與他作對的官員,一一被鬥下了,老國丈一家在年前也被送往午門,在這世上,誰的權力最大?

  不是皇上,而是皇上背後的這個男人。

  現在這個男人,半炷香未曾吭聲,就因為桌上的傷亡將士名冊。

  戰事已經結束,朝中忙的不是收屍,而是事後的撫恤與獻俘儀式。

  雖然朝廷上下忙得昏天暗地,但能將多年戰爭結束,就算再來個幾十本傷亡名冊,他們也是甘之如飴的,只是——

  這死亡名冊的首位,正是東方非極為看重的阮侍郎。這,可就麻煩了。

  「首輔大人……皇上正在找您呢。」黃公公小心翼翼地說。

  東方非一言不發,俊美的臉龐終於揚起。

  黃公公見狀,暗鬆了口氣。看來,阮侍郎的死亡,沒有影響很大嘛。

  「黃公公,這死亡名單確實不假?」東方非輕柔地問。

  「確實不假。」

  「確認屍體過?」

  「大人,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沒有確認,任誰也不敢隨便上報。確實見著了阮侍郎的屍身,才將他登錄進名冊裏。」

  東方非鳳眸輕瞇,青筋略浮在他的手背上。他神色依舊自若,問道:

  「他怎麼死的?」

  「身中三箭,箭箭致命。」

  「三箭?」東方非閉上眸,唇畔綻出詭異的笑來,令內閣的官員毛骨悚然。「本官倒挺好奇的,她明明是個文官,怎麼會在戰場上找到她的屍身?」

  「首輔大人,皇上說……」黃公公壓低聲音,道:「阮侍郎是文官,照說,確實不該出現在戰場上,正押解進京的王丞也提到,是阮侍郎獻上錯策,才會選擇這條路贖罪,所以……如果首輔大人有心,皇上論功行賞時,絕不會少了阮侍郎一份。」

  言下之意,無論事實真相如何,皇上默許他這個首輔挑個代罪羔羊,而其中失勢的王丞不論犯了何罪,都是最佳的代罪羔羊。

  有她那個引以為傲的義兄在,豈會有錯策?

  誰,才是真正的代罪羔羊?

  這就是她追求的路嗎?在她死前,她該明白害死她的絕非蠻族的千軍萬馬,而是皇朝自家人啊!

  東方非忽而大笑,笑得同僚心驚不已。

  過了會兒,笑聲漸止,他又問:

  「黃公公,你若是阮侍郎,你會怎麼看這事?」

  黃公公一怔,直覺答道:

  「自然是謝主隆恩了。」

  東方非輕笑一聲,丹鳳眸瞳一瞟,瞧見天外藍天依舊,未至冬季,自然無雪。

  「她若知情,必說:有功便行賞,有罪便責罰,哪來的討價還價?簡直莫名其妙!」

  「什麼?」黃公公一頭霧水。

  「也對。朝中哪來的第二個阮東潛?你們這等人才怎能揣摩她的心思呢?」十多年前走了一個阮臥秋,現在再走一個阮冬故。

  姓阮的下場都不算好,尤其是這阮冬故,在她死前到底在想什麼?

  一個文官本不該上戰場,是誰逼得她不得不走上這條路?難道在她下這個決定前,不曾想過她的承諾?他東方非在她心裏就這麼無足輕重?

  「首輔大人!」內閣官員輕喊,驚懼地看著他惱怒的俊顏,看著他無意識地將登錄阮東潛死亡的那一頁捏個盡碎。

  他終究晚了一步嗎?

  難道她身邊的義兄們沒有盡心盡力擋在她面前?

  思及此,腦中忽地閃過一事,東方非心神微震,立即說道:

  「阮侍郎身邊的白髮男子呢?去,吩咐下去,死要見屍,去把阮東潛的屍身運回京來!」她的義兄絕不會無故任她死去,除非三人共死。

  「大人,天氣這麼熱,運回京師只怕早已腐臭,何況當日阮侍郎的屍身就已經遭火化了!」

  「火化?未經我的允許,誰敢動這個手腳?」東方非厲聲問。

  黃公公暗自驚恐,照實回答:

  「派去的將領知道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所以特準鳳一郎獨自火化阮侍郎的屍軀。」

  啪的一聲,扇柄斷成兩截。

  內閣官員面面相觀,偷偷?眼窺看東方非難掩驚喜又不安的神色。

  「黃公公。」良久,他出聲了。

  「在……奴才在。」

  「皇上找我?」

  「是,是!」黃公公連忙道:「皇上急著找首輔大人,商討論功行賞的事兒……大人,是您舉薦人才,調派京軍赴邊境結束戰事,最大功臣非您莫屬……」說了半天,終於察覺東方非漫不經心。

  「黃公公,你在宮中也待了幾十年了。你說,你看過本官做過什麼好事了?」

  黃公公一怔,結結巴巴地答道:

  「大人……大人做過的好事可多了,如果沒有大人,數十萬百姓因水患而苦,如今晉江工程已近完了……」

  東方非哈哈大笑幾聲,笑意並未透露在那雙向來狡猾的眼眸裏。

  「原來這也算本官的功勞?原來阮東潛三個字,終究寫不進史冊上。妳到底是為了什麼啊?難怪妳做了幾年的官,還只是一個小小侍郎而已,妳這官,做得真窩囊。」臉色忽而一變,他輕滑的聲音如薄刀,令黃公公起了一身寒顫:「黃公公,往日論功行賞,大夥愛怎麼討價還價、你爭我鬥,本宮一向不幹涉,但這回本官就讓你瞧瞧,什麼叫秉公處理?你可要瞧清楚了,這可是本官唯一一次幹的好事。」哼笑一聲,頭也不回地走出內閣。

  黃公公見狀,立即追上前。

  ***    ***    ***    ***

  東宮太子,久病在身,這是朝野都明白的事。雖然她只是一個小小侍郎,卻比誰都煩惱皇朝的未來。

  當今聖上年邁,哪日突然駕崩,讓久病的太子登基,那皇朝的未來該怎麼辦?

  一郎哥曾聽過她的煩惱,當時,他只是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

  「打一開始,在皇上眼裏,這個太子就只是一個太子。」

  初時,她有些迷惑,後來皇上沉迷於長生道,她才明白一郎哥的言下之意。

  在皇上的眼裏,萬晉年號永不結束。

  這一年,她臨時回京報告工程進度。其實,要她選,她寧願留在晉江,但一郎哥說,既然入京為官,京官這一條線絕不能斷。

  她長年在外,只能趁回京拍馬屁送厚禮拉關係,明知做了會悶上好久,她也得厚顏無恥的去做。

  「不宜見客?」她一點也不訝異。東方非是多紅的首輔啊,哪來的空見她這個小侍郎?

  連忙把厚禮交給門房,就當完成任務,準備閃人也。朱紅大門內,青衣才走過轉角,一見到她,立刻恭敬喊道:

  「阮人人!」

  阮冬故收回腳步,拱拳道:

  「好久不見,青衣兄。」

  青衣上前,說道:

  「我家大人不知阮大人回京。」

  她哈哈一笑:「我今早剛回來。」東方非會知道才有鬼呢。

  「你一回來,就找我家大人?」大人必定很高興,這句話他沒說出口。

  「是啊。」

  一郎哥交給她名單,禮依順序送,東方非官大勢大,當然第一個來找他。她補了一句:「不過既然東方大人正忙,我就不打擾了,告辭,告辭。」

  「等等!」青衣連忙阻止,遲疑一會兒,自作主張道:「如果阮大人願意等的話,小人先帶您上偏廳去。」今早那名人物進府後,大人說今日懶得再見外客,但他想,阮人人應是例外。

  「……」她很想答不願意等,但禮數總要顧著。

  「如果……你家人人很忙,真的不必顧及我……」

  青衣的視線移向她截斷的尾指,平靜答道:

  「阮大人是我家大人的救命恩人,即使再忙,也一定會見阮大人。」

  阮冬故暗歎一聲,只得乖乖隨他走進東方府邸裏。

  「小人一直沒有機會道謝。」

  「什麼?」

  青衣領著她往偏廳走去,說道:

  「去年阮大人救我家人人一命,原本小人該隨侍在側,那斷指之痛理應由我來受。」

  「這什麼話?只是一根手指頭,又不是什麼大事。」她不以為然道。在經過某條長廊時,看見府裏的某個廳內東方非的身影,還有……

  「宮中有人找我家大人,我家大人走不開,只能請阮大人等了。」青衣輕聲喚回她的注意力,領她走進偏廳。

  她心神未回,專注思考那年輕的背影。

  是誰呢?她不記得朝中有這等身材的官員,那人也不像是太監,東方非一向喜怒無常,但方才他似乎沒有平日的張狂。他有點敷衍、有點不耐,很難得看見東方非會去敷衍一個人……

  「反正不關我的事。」她打了個呵欠。以為送完禮後,她無事一身輕,可以睡個好覺,沒有想到送禮第一關就卡在東方非身上。

  她坐在椅上,支手托腮不由自主打起盹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個感覺,東方非不會很快結束他手頭上的事。

  到底是什麼人,能讓權傾一時的內閣首輔耐住性子去應對呢……


  「太子才二十多歲……」鳳一郎沉思著。

  「這麼年輕啊。」某日茶餘飯後,聊起政事,她與一郎哥的話題就轉到東宮太子身上。

  「是啊,正因年輕,才會有野心……冬故,妳可要記清楚了,一個男人,不管身子有無殘缺,若從小養在宮中,明白自己終將登基,那他這一生一世,心裏絕不會忘記他該得到的一切。」

  在一郎哥身邊久了,即使沒有他天生的才智,多少也要反應快一點,她想了下便道:

  「一郎哥,你是說……遲早,太子會有謀反之心嗎?」

  「沒有面對面過,我不敢肯定。不過,我希望不會,否則到那時朝中必分勢力,這一次就不會像是東方非與國丈那樣的爭權奪利,鬥輸了的人不止只有死路一條,還會禍及許多無辜的人。」

  「又要選一邊站啊?」她心裏微惱,總覺得在朝廷當官,動不動就得選邊站,像條狗一樣。

  「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冬故,妳千萬記得,不要憑妳的直覺去選,妳一定得跟東方非同一邊站。」

  她聞言皺眉。「我的直覺這麼差?」

  鳳一郎微笑,神色帶些寵愛:

  「妳的直覺絕對正確,卻無法保命。若有朝一日,東方非選擇了太子,那太子要坐上龍椅,指日可待了。」


  是太子!

  她猛然驚醒,赫然發現東方非就坐在眼前,隨意翻著她最頭痛的書籍。

  察覺到她醒來,那雙黑燦的鳳眸微?,似笑非笑道:

  「阮侍郎,妳醒得倒挺快的。本官還以為妳要一覺到天亮。瞧妳,才多久沒有看見妳,我還當哪兒的難民出現了呢,正好,妳就陪本官一塊用個飯吧。」

  她立即看向窗外天色。

  天已盡黑,她睡了多久啊?

  「幾個時辰吧。」東方非笑得暢快:「阮侍郎,妳就這麼信任我嗎?竟然能在我府裏睡得這麼熟。」

  「我在哪兒向來都睡得很好。」她坦白說道,同時起身,向他作揖道:「下官回京,特來拜訪大人,既然……已經拜訪了,下官就告辭了。」

  「本官是第幾位?」

  「什麼?」

  「妳這點心眼兒我還看不透嗎?冬故,妳要玩官場遊戲還旱著呢,禮可不是像妳這樣送的,妳年年送禮來,可沒送進我心窩裏,反倒上回妳差人送來的當地名產還頗得我歡心。對了,方才妳打盹時,似是在想事情,想什麼事?」他隨口問道,心情顯然極好。只是不知他心情好,是為誰?

  她抿了抿嘴,慢慢地坐下,遲疑t會兒,才道:

  「東方兄,實不相瞞,方才我在想,我入朝多年,從來沒有見過太子一面。」

  東方非聞言,暗訝地看向她,隨即笑意濃濃,問道:

  「妳想看太子?」

  「看不看倒無所謂……我只是在想,為什麼堂堂一名太子,卻從無作為?」

  東方非聽她還真的將心裏話說出來,身子微微傾前,劍眉一揚,邪氣的嘴角輕掀,笑道:

  「冬故,妳該知道太子多病,要有作為也很難。」

  她想了下,點頭。「這倒是。」

  「『有人』刻意讓太子毫無作為,這也是很有可能的啊。」他再提示一番。

  多年下來,他發現阮冬故並非蠢才,而是她的眼神只看向前方,不曾拐彎抹角去想些她認為多餘的事情。

  她認為多餘的事,朝官為此搶得頭破血流,多諷刺。

  「更或者,太子有心毫無作為,讓皇上對他沒有提防。妳說,真相到底是哪個?」他笑著。

  「東方兄,你在暗示我什麼嗎?」

  東方非哈哈大笑:

  「冬故,跟聰明人說話呢,我不必費太多唇舌;跟妳說話呢,我也不必算計,因為妳向來有話直說。」揚眉盯著她。「所以,我可以允許妳的義兄算計我,但妳不成,妳一句謊言也不得對我說。」

  反正她自認瞞不過他,索性放開了問:

  「東方兄,今日你接待的人是太子?」

  「是。」見她錯愕,他也攤開了說:「如果不是太子,我早攆了出去,由得他在此擾我清閒嗎?」

  「他找你做什麼?」

  一個久病的太子,找當紅的首輔,會有什麼好事?

  「能做什麼,妳不是也猜到幾分?」

  她霍然起身,怒道:

  「你這是、這是……」

  「攪亂朝綱、意圖謀反、策動政變、違背君臣之義、謀害天子,簡直大逆不道,這些罪名夠不夠?」

  「既然你知道——」

  與她的激動怒火相比,他反而悠閒自在,一點也不怕她將這些秘密洩露出去。

  「冬故,在妳眼裏,當今聖上是什麼?」他岔開話題。

  「皇上就是皇上,還會是什麼?」她激動地說。

  「那麼,他值得妳賣命嗎?」他笑:「妳這是愚忠,為一個只顧自己求長生的老人盡忠,妳值得嗎?妳入朝為官是為了什麼啊?」

  他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像根針一樣的戳進她的心頭。

  她自幼所受的知識、一郎哥所說的故事、兄長為官的正直,在在影響她處世的方針——對皇上盡忠、為百姓謀福,就算哪天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

  這樣的念頭一直根深抵固地埋在她心裏,不該更改。

  她一直以為,只要皇上周遭的朝官個個正直,那麼皇上聖眼、立刻就會開了,上天選擇這樣的人坐上龍椅,必有它正面的意義。

  當皇上,就是該為民做事,只是,現在他老人家一時被小人蒙蔽了而已啊。

  「妳早就知道了,不是嗎?」東方非不以為意地說道:「那都是騙自己的。妳眼裏的皇上,早已是一個沒有用的老人了。」

  她緊緊抿著嘴,壓抑地說道:

  「大人,你這是大不敬了。」

  東方非無所謂地笑道:

  「如果真有那麼一日,我站在太子那一方,冬故,妳要怎麼做呢?」

  他不直呼她的官名,討的是阮冬故的答復。

  「我一郎哥說,跟你同邊站。」

  她嘴裏老掛著這個鳳一郎,不嫌煩嗎?俊顏略嫌不悅與厭煩:

  「妳跟妳義兄就算再親,也不是同一個人。我是在問妳,不是問妳義兄。」

  她理應站在皇上那一方,因為東方非策動謀反確實有罪。

  如果是幾年前,她必定這樣認為,甚至立即上報阻止,但,現在她卻說不出口來。

  這幾年,她忍不住偷偷想著,真正的太平盛世在哪裡?難道,在當今皇上的手裏,真的走不出真正的太平嗎?

  有多少次,夜深人靜時,她產生好濃的無力感。同流合汙一直下去,遲早有一天,她的眼裏,沒有百姓。

  皇上的眼裏,也早已經沒有百姓了吧。

  東方非見她沒有回答,明白她心裏有了動搖,也不多作鼓吹,只諷道:

  「妳當了幾年的官,還是改不了多少。」頓了下,意味深長地凝視她。

  「妳放心,現在我還沒有什麼興致,哪天要真有人惹惱我,換個皇上於我也不是難事。哼,我倒要瞧瞧,冬故,妳最後還會不會護著這個沒有用的皇上?妳可以理直氣壯地去追求妳的路,可是,妳追求的路真是正確的嗎?妳好好想想吧。」

***    ***    ***    ***

  萬晉結束,新主登基時,她在戰場上,已經毫無感覺。

  甚至,她鬆了口氣。

  「一郎哥,我知道從頭到尾都是東方兄的計畫,我卻一點也不氣,心裏老在想:如果換了個皇上,這麼多兄弟會不會就不用這麼無故枉死了。」

  老皇上駕崩傳到邊境的那一個晚上,她一夜未眠,望著京師的方向,一郎哥默不作聲地陪在她身邊。

  如果戰事能結束,如果永無戰爭,那麼,換一個皇上,也未嘗不是好事。這樣的想法,與她從小到大的信念抵觸。

  她到底改變了多久?

  過去的阮冬故,已經再也回不來,可是,她一點兒也不後悔。

***    ***    ***    ***

  「大人,你察覺到了吧?」已經沒有起伏的聲音輕聲響起。

  「……懷寧沒有死,是不?」她嗄聲道。眼前逐漸模糊,冰涼的眼淚緩緩滑落腮面,悲傷的瞳仁映著一塊征戰沙場的弟兄們。「我也沒有死麼?」兄弟們逐漸麻木而無知覺,她卻還有許多回憶與情緒。

  是誰在世間留住她的?

  「大人,你還有很多事要做,我爹的醫術可是一等一的好,你要死了,豈不是砸我爹的招牌?」年輕小夥子淡聲道。

  「你們是我選出來最好的軍兵,我理應身先士卒,不管你們到哪兒,都該有我。」

  一張張本來有稜有角的臉龐,開始模糊了。是她淚眼看不清,還是他們必須在此分道揚鑣了?

  「大人,咱們遺憾的死,現在要毫無遺憾的走了。你醒後,請在咱們墳上灑下水酒,祝我們一路好走,但願來世,咱們一秉初衷,能夠成為像大人一樣的人物。」

  像她有什麼好?像她有什麼好?保不住這些上戰場的勇士,保不住她真正想要的世界。

  她不顧哭得有多難看,拱拳顫聲道:

  「阮冬故絕不會忘記各位兄弟。它日我死期一至,各位兄弟若未投胎,咱們一定能再齊聚一堂,把酒……話舊。」

  見他們逐漸遠去,她衝動地跨前一步。

  「大人,別再往前走了,這裏不該是你來的地方……」聲音愈飄愈遠。

  她不理,一時往前奔去,希望能送他們最後一程。

  ***    ***    ***    ***

  十五的圓月,在鄉村裏顯得格外的明亮。

  小木屋的門輕輕被推開,床邊坐著一名白髮青年。

  青年回神,立即起身。「懷寧,你能起床了嗎?」

  懷寧應了一聲,勉強撐到床邊,瞪著床上毫無血色的義妹。

  「她畢竟是姑娘家,還沒有醒來,但我想,應該是沒有事了。」鳳一郎輕聲說著,說服自己的成份居多。

  現在的冬故,只剩一口氣。這口氣咽下了,躺在床上的,就只是一具冰冷的屍身了。

  懷寧默不作聲。

  鳳一郎知他話少,又道:

  「我打聽過,程七還活著,不過……冬故帶來的人,死了大半。」

  「我知道。我跟她,能活下來,是奇跡了。」

  「是奇跡。」他柔聲道。

  過了一會兒,懷寧突然主動開口:

  「我倆中了箭,我知道她一定不肯在蠻族面前示弱,即使死了也不會倒地。」

  鳳一郎?眸注視著他。

  「我自然也不能倒下。反正都陪了這麼多年,要陪就陪到最後,人死了,屍身亂箭穿心也沒有感覺了。」懷寧頓了下,不看鳳一郎,直盯著她蒼白的睡顏,繼續說道:「在失去意識的當口,我又想,豈能再讓亂箭毀她屍身?她力大無窮以一抵百,蠻族必定猜出她是斷指將軍,等戰事結束,她的屍身挖也會挖出來示眾。所以,我用盡最後的氣力推倒她。」

  鳳一郎閉了閉眼,輕聲道:

  「謝謝你,懷寧。」

  懷寧向來不苟言笑的嘴角忽地揚了一下,似是苦笑:

  「她簡直是不動如山。」見鳳一郎微訝,他坦白說道:「我連推三次,才推倒她。」到最後那一次,他幾乎懷疑他不是流血而亡,而是先死在力氣用盡的上頭。

  鳳一郎聞言,眸內抹過激動的情緒,輕聲說道:

  「現在都沒有事了。」

  「你假造她死亡,她醒後必會惱火。」

  「即使惱火也來不及了。」他沉聲道。他一向性溫,此時此刻卻堅定如石。

  懷寧看他一眼,忽然說道:

  「誰也不想死。你沒有必要跟我們走,但是,我能瞭解被留下的人的心情。鳳一郎,冬故純粹就是個傻瓜而已,她的笨是打小開始的。」

  鳳一郎與他對視一陣,輕聲道:

  「我沒怨過她。我扶你回去休息吧,冬故要醒來,我馬上通知你。」

  懷寧搖搖頭,道:「我還能撐住,我留下。」

  鳳一郎也不阻止,只是平靜地坐在椅上,與他一塊等著床上的人兒醒來。

  「我不是陪她。」懷寧又多餘的補充:「只是一時習慣不了沒有血腥味的地方而已。」

  「我知道。」他都知道,相處這麼多年,還不瞭解懷寧的性子嗎?

  懷寧像要把一生的話全說完一樣,主動又說:

  「我醒來後,一直在想,臭老頭的命卦怎麼一錯再錯?」

  鳳一郎柔聲道:

  「自然是人定勝天。」

  「是嗎?第一次,冬故晚了一天失去她的手指;第二次,本該短命的我,卻延續了性命。」懷寧低語:「臭老頭從不出錯,錯的兩次全跟她有關。」

  「懷寧,你想說什麼?」

  「那一箭,沒有冬故,也許,會是我的致命傷。我倒下時,還有殘餘的意識,我只記得,我在想:誰也搶不走冬故的屍身,我不讓任何人欺她的屍身,她拚了這麼久,沒有一件事是為自己,她的屍身若被人糟蹋,老天爺就太沒眼了,這口氣我咽不下去。」就是讓他太不甘心,才保住了他的命。他?眼望著鳳一郎,問道:「鳳一郎,你一向聰明,你認為,是冬故延續了我的性命嗎?」

  鳳一郎沉默了會,答道:

  「我不知道。」

  懷寧顯然也沒要個答案,慢慢閉上疲累的眼眸。

  過了一會兒,懷寧忽然又說:

  「別讓她知道。」

  「什麼?」

  「別讓她知道我今晚話多。」

  鳳一郎微怔,立即想到懷寧可能是不願冬故認為他多愁善感……

  「我不想讓她從今以後,試著從我嘴裏掏出超過一句話的回答,那太累了。」他不想太辛苦,多話的部份交給鳳一郎,他負責出刀就好了。

  「……我明白了,你放心,這次我也會保密的。」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28 PM

《是非分不清》之不止息1


  京師的夜空,十五明月又圓又大,不必點著夜燈,就能清楚視物。

  東方府邸內——

  「大人。」

  「嗯?」支手托腮,倚在矮榻上,任由黑亮如夜的長髮垂地,東方非若有所思地瞧著那看似面前卻遠在天邊的圓月。

  「您已經好幾個晚上沒有真正合上眼,再這樣下去……」青衣很想委婉地安慰,卻不知從何開口。

  他家的大人,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發生。十多年官場生涯,縱有危機,他家大人依舊談笑風生,玩弄權勢,如今——

  大人照樣左右朝政,他卻隱隱覺得有異。

  「青衣,你說,一對『情深似海』的義兄弟,有朝一日,兄長獨自火焚義弟屍身,究竟是什麼理由?」東方非頭也不回地問道。

  青衣想了想,道:

  「那必是不願其他人碰觸阮……碰觸那人的屍身。」

  「就這樣?」

  這個答案不對嗎?青衣再想一陣,小心翼翼答:

  「也有可能……是為了保住義弟的名聲。」

  「哦?連你也看出來阮冬故的女兒身了嗎?」

  「不,阮大人相貌雖偏女相,但性子比男兒還豪爽,要察覺很難。是大人……是大人看穿後,小人才覺得不對勁。」他一直站在東方非身後,就算無法揣摩大人的心思,他的視線也隨著大人而轉。

  當東方非對阮東潛的眼神起了異樣時,他也明白了。

  東方非哼笑一聲,沒再說話。

  靜謐的夜裏,主僕並未再交談。

  青衣默默守在他的身後,直到遠處梆子聲響起,清冷的淡風又送來東方非漫不經心的詢問:

  「青衣,你說,那鳳一郎的才智如何?」

  「阮大人身邊若無此人,她斷然不會走到侍郎之職。」

  「我與他比呢?」

  青衣一怔,直覺道:「大人與他雖無正面交鋒過,但我想,必是大人技高一籌。」他家大人一向不把鳳一郎放在眼裏,甚至對鳳一郎毫無興趣,為何突然間問起他來?

  東方非沉吟道:

  「既然如此,我揣測鳳一郎的心思必是神準了?我若說,阮冬故未死,你信也不信?」

  青衣瞪著東方非優雅的背影。

  「……大人,王丞親口招認,京軍抵達時,阮大人已出城門。城門一關,外頭皇朝戰士只有百來名……」

  「如果阮冬故活著,又怎麼會詐死?一詐死,這一輩子她想再當官,那可難了,你心裏是這麼想的嗎?」

  「是。」青衣輕聲答道。他家的大人,對阮東潛執著太深,連她死了也不肯相信嗎?

  東方非垂下眸,嘴角微揚:

  「是啊,本官也這麼想。當初本官要她辭宮,她百般不情願,除非她看見了她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她才願鬆手。」

  所以,死了的可能性居多嗎?

  思及此,他心裏一陣惱怒。

  他身居朝堂十多年,十多年來有多少人想要鬥垮他,他歡迎又期待,偏偏世上來當官的,儘是一些軟骨蠢才,別說鬥垮他,他動動手指,就全跪伏在他腳邊,讓他無味得很。

  當年,來了個令他十分意外的阮臥秋,他興高采烈,等著阮臥秋創造屬於他自身的勢力,可惜氣候未成,就被一群沒長眼的盜匪給害了,那時他又惱又恨……

  卻不如現在這股油然而生的空虛與寂寞。

  朝堂之內沒有阮臥秋,他照樣玩弄權勢。

  如今世上少了一個阮冬故,他竟然時刻惦著她,她若死,世上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她若死啊……

  不只遺憾,不只遺憾!

  赫然起身,不理青衣的錯愕,他走到庭院中央,任由夏日涼風拂過他光滑的玉面。

  衣袂輕飄,黑髮微揚,俊美的臉龐始終凝神沉思,其專注的神色是青衣從未見過,至少,從未在朝堂上見過東方非有這樣專心對付人的時候。

  「只有一個最不可能的理由。」東方非忽然道。

  「大人?」

  「如果以詐死方式,從此消失在朝堂上,她必然不肯,那麼只有一個原因,能促使她詐死。」

  青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東方非揣測鳳一郎的作法,尋思道:

  「除非她重傷難以反抗,鳳一郎才有機會令她詐死。」

  「大人,這樣的機會微乎其微。」青衣不得不提醒。他家大人智比諸葛,神機妙算,從不去設想不可能的答案來騙自己……

  這一次,他家大人抓住的是最不可能的理由啊。

  東方非回頭,劍眉輕揚。

  「青衣,一個滿腔抱負還沒有完成的人,你要她死,她還不肯呢。」

  「如果……大人,阮大人真的死了呢?」她那樣正直的人,會比誰都還早走,他家大人不會不明白的!

  東方非哼笑一聲,負手而立,仰頭注視著遠方的圓月。

  直到青衣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東方非才不在意的哈哈大笑,隨即臉色一正,比夜風還要冰冷的聲音遽然響起:

  「那就把長西街那間她愛吃的飯鋪燒了當她的陪葬,讓她在九泉之下,看看她違背承諾所帶來的下場吧。」

  阮冬故,我等妳到京軍班師回朝日,我要真確定了妳的死訊,一定將妳的骨灰灑在京師,讓妳親眼目睹,什麼叫真正的攪亂朝綱,死也不瞑目!

  ***    ***    ***    ***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為……懷寧,接下來是什麼?」

  「不想說。」

  她搔搔頭,想了老半天就是想不出來。

  「既然背不出來,就不要背了。」

  她聞言微訝,回頭看見鳳一郎自門外走來。

  「一郎哥,我可以不再背了嗎?」

  「冬故,當年我督促妳讀書,是為了讓妳明白道理,為妳的官位鋪路……」鳳一郎平靜地微笑:「如今,妳心中已有屬於自己的道理,何必再背?書是死的,妳卻能將屬於妳自己的那本書牢牢放在心裏,這比許多讀聖賢書的官員還要厲害。」

  這算讚美吧?還是嫌她太迂腐?她摸摸鼻子,想到自己前幾天執意披上戰袍,冒充程將軍。

  這是必須要去做的事啊,她不冒充,陣前失將,軍心必散,當日一郎哥跟懷寧不但沒有左右她的決定,還助她一臂之力,一郎哥獻策先動搖蠻族軍心,懷寧則代她握巨弓扶助她沒有尾指的左手。

  她非常明白,一郎哥為她擔心,但如果她不做,誰來做?人人都將危險的事交給其他人,世上哪來的萬世太平?

  她暗自扮了個鬼臉,迎上前笑道:

  「一郎哥,反正我再怎麼背書,也絕不如你動個腦子。唉,如果背書就能有一郎哥的才智,那我時刻背也不嫌累。」

  「妳現在已經很好了,若妳才智過人,我絕不同意妳當官。」停頓一會兒,鳳一郎神色漸凝,直視著她,說道:「冬故,我要妳答允我,妳對自我產生猶豫時,請回頭想想我跟懷寧,想妳在應康城的家,甚至,想妳與東方非的承諾,最重要的是,妳沒有錯。」


  原來,一郎哥早已經料到有今天了嗎?

  她停步,目送著愈來愈遠的兄弟們。

  一郎哥常說,他不適合當官,因為他性溫,縱有百般才智,一旦由他背負上千上萬性命,他會猶豫不決,不敢出策。

  所以,大多時候,都是她與一郎哥商討,由她當機立斷,決定人才的安排,親口發號軍令。

  她才智確實不如一郎哥,但她很清楚自己的目標,坐其位就該盡她的職責,每一條性命都是她與一郎哥在反復的沙盤推演中保全下來,即使下車犧牲,各自軍兵也很明白這樣的犧牲是為了什麼。

  戰場死傷,在所難免,但她理直氣壯,可以大聲地宣告,在她手下,絕沒有無故犧牲的性命,直到王丞來……

  她輕輕握緊止不住顫意的拳頭。

  現在的她,有點怕了,終於體會一郎哥不敢背負他人性命的心情了。

  她停在原處,恍惚地看著那終於消失的戰士魂魄。

  她欠了多少啊……倘若她再懂手腕,再能折腰,再能同流合汙,再懂圓融,也許,今天不會犧牲這麼多絛人命,她的腰,可以再彎,她的雙手可以再髒,可是她沒有做到。

  她,真的沒有錯嗎,一郎哥?

  她緊緊咬著牙關。如果現在一塊走,她以命償命,無愧天地……可是……

  她微仰頭,深吸口氣,再張開時,堅定的信念毫不隱藏流竄在瞳眸間。

  在她眼前的,自始至終,只有一條道路。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錯,但若然有一日她還有機會去左右這麼多人命,她絕不會再讓那些人命毀在毫無意義的爭權上。

  所以,她必須回去了。

  她用力抹去滿面的淚痕,深吸口氣,看著那黑暗的盡處——

  「諸位兄弟,好走了。小妹阮冬故,在此送你們一程。」朗朗清聲,響透天地,長揖到底,將他們一一刻在心版上,這一輩子絕不遺忘。

  ***    ***    ***    ***

  先是聽見門輕輕的關了起來。

  再來,是山野鄉間的氣息。

  這樣的氣味,令她想起小時候在山上學武的時候。

  那時,她還不清楚自己未來的路在哪裡,但她說一是一,一點也不圓滑的個性讓師父很頭痛。

  她試了幾次,才勉強張開眼,放眼所及儘是陌生的擺設。

  豈止陌生,簡直恍若塥世。

  她昏迷時的記憶有些迷糊,只記得黃泉之下的路,曾與自家戰士並走一段。

  她的內疚,已經令她連昏迷也不忘夢見那些枉死的兄弟嗎?

  阮冬故掙紮地坐起來,胸口劇痛,但她不理,執意撐起她虛弱無力的身子。

  乾淨的長髮滑落床緣,她看見雙手枯瘦泛黃,好像好久沒有吃過一碗飯一樣。她到底昏死了多久?

  「還沒醒來嗎?」懷寧的聲音就在門外。

  她驚喜?頭,但一動到胸口她就痛得要命。沒有關係,懷寧沒死,那麼她再痛也無所謂了。

  「還沒醒來……如果再沒有醒來,我決定冒險帶她回應康。」鳳一郎輕聲道:「至少,讓阮臥秋見她最後一面。」

  鳳一郎語氣裏的不捨不甘顯而易見。她手心發汗,想起那日她留下一郎哥……她以為留下一郎哥才是正確的決定,但她……是不是又做錯了?

  她一直走在她的道路上,很少回頭看,所以不曾看見她身後有多少人在擔心。

  一郎哥、鳳春、大哥,甚至在京師的東方非……

  現在,她才想到他們,是不是太無情了?

  門又再度被推開,鳳一郎完全沒有預料會看見她奇跡轉醒,一時之間呆住。

  他身後的懷寧,側身一看,頓時錯愕。

  明明這些時日她在生死間徘徊,明明她的身子一日虛弱過一日,但現在她卻精神奕奕笑著,仿佛不知自己病痛難受一樣。

  她揚起虛弱但爽朗的笑容,清楚地說道:

  「一郎哥、懷寧,我回來了。」

  「冬故……」鳳一郎啞聲,一時間激動難以接話。

  「一郎哥,戰事如何?為何我在這種地方?王丞呢?可有新的軍令?」即使對一郎哥有內疚,但她還是忍不住暫拋腦後,急聲問著她最在乎的事惰。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29 PM

2  

  馬車一停,一名膚色偏黑但相貌頗俊的男子俐落躍下。

  接著,一名年輕蒙面的姑娘也要跳下馬車,懷寧立即反身纏住她的手腕,瞪著她說道:

  「阮小姐,妳是個姑娘,優雅害羞乖巧的姑娘。」他強調「姑娘」。

  阮冬故聞言,暗歎一聲,任著他軟趴趴地扶到地面。

  「妳傷未愈。」懷寧再道。

  是是,她傷未愈,他卻已生龍活虎,反正男女之別嘛,她習慣了習慣?

  奔騰浪聲如雷,拉去了她的注意力,讓她頓覺時光倒流。

  她不由自主走向江岸,輕聲喃道:

  「這江聲……真熟悉。」

  回京的途中,由懷寧陪同先到晉江。晉江工程即將完工,從此以後再也無人受水患之苦了。

  現在,她安心了。

  不遠處有人在聚集。是朝中官員在那裏焚香祝禱啊……她本想上前湊個熱鬧,忽然間,一名官員往這兒看來。

  「孫子孝?」她吃了一驚。糟,被認出來了!

  「懷寧兄!」孫子孝叫道,撩著袍角往這快步走來。

  「他是誰?」

  「孫子孝啊。懷寧,你忘了嗎?他本是國子監派去戶部的監生,如今他已是戶部官員了。」她很與有榮焉地說道。

  「我沒忘。」只是在晉江那段日子,他與孫子孝沒有說過幾句話,用不著這麼熱情。

  「懷寧兄,好久不見。」孫子孝來到面前,略嫌激動。「你、你跟一郎兄還、還活著嗎?」完全無視阮冬故的存在。

  「嗯。」

  「那麼……阮大人他當真……」

  「死了。」懷寧毫不心軟地說。

  孫子孝眼眶微紅,低聲問:

  「懷寧兄,請告訴我,阮大人葬於何處,不管多遠,我一定去上香。」朝中只傳來阮東潛的死亡,卻沒有說明葬於何處。既然鳳一郎與懷寧還活著,絕不會容許阮東潛與無名屍共葬。

  「……我忘記了。」

  阮冬故擠眉弄眼,瞪著懷寧看。

  懷寧勉為其難地改口:「鳳一郎將骨灰帶在身邊。」

  孫子孝一怔。「帶在身邊?那怎麼行?應該讓阮大人入土為安啊!是要埋在祖籍常縣,還是要選一塊風水良佳之地?我來幫忙吧,至少要風風光光的下葬吧。」

  對於不想答或懶得答的問題,懷寧一向是閉上嘴,當作沒有聽見。

  「孫大人,等鳳一郎帶她看完如今的太平盛世,自然會葬於邊關,與她的兄弟共眠該處。」阮冬故微笑道,這也正是她的心願。

  孫子孝驚異地看向她。「姑娘妳……」聲音好耳熟,耳熟到簡直是……

  「是阮大人的妹子嗎?」有人驚喜地上前。

  是書生!阮冬故同樣驚喜,瞧見他一身官服,正要上前恭喜,懷寧暗自扯了下她的衣袖,她立刻沮喪地停步。

  「……嗯,是妹子。」她不情願地答道。

  那書生鎖住她的雙眼,輕聲道:

  「果然跟阮大人說的一樣,妳跟他生得一模一樣……」

  「這樣你也能看得出來?」太神了點吧?

  「阮小姐妳有所不知,在下畫了阮大人的肖像長達半年,他的容貌我絕不會忘記,妳簡直跟他一模一樣……」那雙有神的眼眸豈止神似,根本是出自同一人了。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阮姓自家人才能有這樣程度的雷同。書生遲疑一會兒,道:「阮大人曾說過,他有一對雙生妹子,一個許給一郎兄,一個則是懷寧兄,想必阮小姐妳是懷寧兄的……」邊說邊看向懷寧,卻見懷寧東張西望,完全當她隱形。甚至很惡劣地退了三步遠,保持距離。

  阮冬故微瞇眼,瞪著懷寧。沒人當真的好不好?有必要閃成這樣嗎?她直覺要抱拳恭喜書生,後來自覺動作太過粗魯,只好勉強撤下。

  她在邊關多年,曾收到他捎來的喜訊。書生應試科舉,雖無一甲之名,但好歹如他所願,是個官了。

  「但願大人從此為民謀福。」她真心道。

  「在下以阮大人為表率,入朝為官後,所言所行,絕不辱沒阮東潛三個宇。」

  她聞言,內心感激,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她不知道未來書生會不會變,至少此時此刻,他有為民之心,那就夠了。

  「阮小姐,妳能否拉下面紗,只要一會兒……」

  懷寧攏眉,冷聲道:「不可能。」

  書生尷尬地連忙擺手,道:

  「在下並無任何冒犯之意,只是當日阮大人離開晉江,在下來不及向他道別,如今他……在下只是想看阮大人……」說著說著,語音漸微,懷念之情畢露。

  阮冬故暗歎,打起精神笑道:

  「何必呢?人都走了,惦記著他,他反而覺得愧對各位。對了,你們在焚香祝禱什麼?」今兒個是好日子嗎?她記得這裏工人多迷信,所以當年她聽一郎哥的建議,入境隨俗,上工前必焚香求平安,如今已要完工,是該再隨俗一下。

  「咱們在遙祭阮大人的亡魂。晉江工程他有一份,如今完工之日可期,他在天之靈,一定笑說:從此再無百姓為此江而苦,從今以後濤濤江聲,不再是催魂無常。」孫子孝說道,注視著她。

  阮冬故聞言,閉上了她燦亮的眼眸,聆聽那溫柔的江聲,片刻後,輕聲道:

  「是啊,從此這江聲,再無人懼怕了,這真是太好了。」

  ***    ***    ***    ***

  因為要做做樣子,所以懷寧被迫去「遙祭」一下那個死在邊關的阮東潛。

  她實在撐不了那麼久,遂先上馬車休息。

  男跟女的差別啊……真是天差地遠。明明中三箭的是懷寧,但如今他早生龍活虎,她卻還得仰仗懷寧的扶持。

  她半合上眼,試著控制遽襲的疲累。

  穿著官服的男子走到微開的門側,盯著她被面紗輕罩的臉孔。

  那樣的眼神,只有一個人會有。

  那樣爽朗的笑聲,只有一個人會有。

  但,明明性別不同啊……

  他的目光移向她一身的女裝。時近冬日,白狐皮毛鑲邊的披風裏,並非一股大家閨秀的打扮,而是更簡單、更方便行動的衣著,若阮東潛是女,一定也就是這樣的裝扮吧。

  明明阮侍郎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兒身,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暗罵自己愚蠢又傻氣,正要離開馬車,突地瞧見這名阮姑娘的左手。

  她雙手交?,微露在披風之外,左手並無尾指!

  他難以置信,瞪著半晌,才深吸口氣,輕喊:

  「阮大人!」

  阮冬故聞言並未震動,輕輕掀了眼皮,瞧見孫子孝站在車門外頭。

  彼此對望許久,她才輕笑:

  「孫大人,阮東潛是男是女你搞不清楚嗎?還是,我跟他真這麼像?」

  孫子孝張口欲言,一時之間不知該不該直截了當指出她就是阮侍郎的事實。

  「孫大人?」

  孫子孝回神,吵啞直:

  「阮小姐,是我錯認。妳……妳……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嗎?」

  依他的認識,阮侍郎不是一個會詐死的人,她應該有許多事沒有完成,為什麼會恢復女兒身?真是女兒身?還是,同樣都是缺了尾指的人?

  「還沒有。」她很坦率地說。

  他一怔,又問:

  「那妳、妳……」

  「我還沒有想到我的未來。」她知道他在問什麼,笑道:「孫大人,晉江工程的功勞在誰?」

  「自然是妳……我是說,阮大人理應得此功勞。」

  「不,不只有阮東潛。曾經在這裏整治工程的人,上至官員,下至一介小工民,都該有功。孫大人,以往我總認為官位愈高,愈能為百姓做許多事,但我畢竟是名女子,」頓了下,她柔聲笑著:「朝中為官者如孫大人,必有你該做能做的事;平民百姓裏有我,其中也一定有我能做該做的事,何不讓你我,在各自不同的領域裏,共為天下百姓盡一份心力呢?」

  孫子孝聞言,喉口一陣激動,明白她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即使卸去宮位,她也未曾改變她的志向。

  最後一點疑惑,也煙消雲散了。

  阮東潛正是眼前貨真價實的年輕姑娘家。

  這樣的人,生為女兒身太可惜,可是,他又覺得,性別對阮東潛來說,根本沒有意義。

  老天只是閉著眼,隨意為她選了一個性別,阮東潛依舊是阮東潛,不曾改變過。

  男人女人都好,活下來最重要,世間還有阮東潛,才令他鬆口氣,令他覺得他的未來絕不會在朝中隨波逐流。

  阮冬故見他臉色變化好厲害,正要開口,忽見他長揖到地。她愣了下,訝道:「孫大人,你這是幹什麼?」

  「當年若無阮侍郎,絕無今日的孫子孝。阮家小姐,既然阮侍郎已死,從此以後,孫子孝便是第二個阮東潛,絕不教他在……在九泉之下失望。」語畢,依依不捨看她一眼。

  在這樣女兒裝扮的身上,他看的卻是那個無法重返朝堂的阮東潛,當年沒有遇見阮侍郎,他定然成為朝廷染缸裏的:早……即使百般惋惜,他也很清楚他不該再留下,以免其他官員心生疑竇。

  思及此,他再一作揖,道:

  「告辭了,阮……小姐。」

  他邁向晉江岸邊的同僚們,與懷寧錯身而過的同時,忽聞身後一聲清朗的叫聲:「孫大人!」

  孫子孝直覺回頭,瞧見阮冬故下了馬車。兩入之間有段距離,她向他擺一長揖,其姿勢瀟灑豪爽又動人,一如當年的阮東潛。

  「有勞孫大人了。」她慎重而信賴地說道。

  孫子孝見狀,滿面激動,輕揖回禮,承受了她的信賴與託付。

  晉江岸邊,以浪濤為證,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從此,阮東潛依舊在鑰室之中,絕不辱沒他那正直的官性。

  「妳把什麼東西交給他了?」孫子孝離去後,懷寧開口問道。

  「唔,沒有啊……」最多,是接棒而已。

  「鳳一郎知情,妳就完了。」

  「這個嘛……」她也很煩惱:「到時,懷寧,你幫點忙吧。」

  「幫隱瞞?」他不以為能瞞過鳳一郎。

  她愣了下,笑道:

  「不,我沒想過要瞞一郎哥。到時你替我說說情,是孫子孝自個兒認出我的,不甘我的事啊,我就說,我扮男扮女還不是一個樣兒麼?」

  「……」當作沒有聽見,他什麼都不知道。

  阮冬故深吸口氣,遙望遠處江水,過了會兒,才歎息低語:

  「懷寧,其實我一開始很震驚,卻無法生一郎哥的氣。他安排我詐死,是為了要我活下來,我很明白。從邊關來此的途中,我一直在想——」她仰頭,看向沒有血腥味的藍天,笑道:「我一直在想,沒有官位的我,還能做什麼?直到剛才,我才豁然開朗。沒了阮東潛,我在民間照樣可以有事做,現在的皇帝,雖然還看不出長遠的作為,但,我想,朝中有孫子孝他們,太平之世必能長久。我呢,就當個小老百姓,盡我所能去做就夠了。」

  「鳳一郎早就知道了。」

  「耶,一郎哥早就預料我會這麼想嗎?」她又惱又笑:「枉我想這麼久。」聰明人就是不一樣,老天真是少生了智慧給她。

  「我也猜到了。」他簡潔地說。

  阮冬故怔了怔,看向他毫無表情的臉龐。

  「你也猜到了?」她是不是太笨了點?

  「將來妳老死之後,會葬在邊關弟兄的墳旁。」

  她聞言,與他對望良久,才柔聲笑道:「懷寧,你也變聰明了。」

  不是聰明,而是相處太久,她的心思行為早已摸透,當然,他不會說出口,就讓她當他很聰明好了。

  鳳一郎早就選了一處風水頗好的墳地。將來三人壽終正寢時,就共葬在邊關那一塊墳地上。

  因為知她心意,所以地處交界之處,面向皇朝,她才能永遠守著這個他們始終覺得有沒有都無所謂的家園。

  他一把扶她上馬車。她問道:「懷寧,咱們直接回京了嗎?」

  「嗯,鳳一郎回京時,先經應康,給阮臥秋捎訊報平安。」

  「這個……為什麼要瞞著東方非?」她的承諾雖然中途拋棄過,但如今她還活著,就必須履行。

  「因為鳳一郎不想買他的墳地。」

  「什麼?」

  懷寧不再答話。

  當馬車離開晉江時,她也不曾回過頭。這個地方,已經不再需要她了,為此她高興都來不及呢。

  注意到懷寧沉默地坐在對面,她想到一事,試探問道:

  「懷寧,將來你要做什麼?」

  「開豆腐店。」

  她一怔,脫口:「豆腐店?我很討厭吃豆腐啊!」軟軟稀稀的,一點也沒法吃飽,她唯一挑食的就是豆腐。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決定的。他的店鋪不想有人吃垮它。

  「一郎哥也知道嗎?」

  「嗯。」

  「我是合夥人?」嗯,她好像沒有什麼積蓄耶。

  「絕對不是。」

  「……」算了。唇畔不由自主揚起笑來。懷寧會說出他的未來,那表示他不再當自己是個沒有未來的短命鬼。

  開豆腐店啊……

  她開朗笑道:

  「懷寧,將來無論如何變化,一郎哥、你,還有我,管誰娶了親,兄妹情誼永遠不會斷。咱們三人誰也不能缺席。」

  懷寧一臉無所謂,嘴角卻隱約地微揚。

  「所以,改開飯鋪好不好?」她期待地問。

  「免談。」他立刻板臉以對。

  「……」

  金碧皇朝史冊上,戶部侍郎阮東潛,於邊關一役有功,論功行賞,歿於聖康元年,史冊之上不過三行,遠遠不及歷經兩朝,遺臭萬年的首輔東方非。

  至此之後,阮東潛三字再無出現在朝堂之中。

  至此之後,就是阮冬故的時代了。

  ***    ***    ***    ***

  京師——

  皓皓白雪漫天飛舞,細白的骨灰在天空飛揚,東方非理也不理,轉身回朝。

  在正陽門外的青衣察覺了他家大人的異樣。

  阮侍郎的義兄明明是帶著阮侍郎的骨灰回來的,為什麼……他家大人竟是露出難掩的驚喜來?

  當日,當東方非回府後,青衣不敢主動詢問,直到東方非定進寢房,頭也不回地吩咐——

  「接下來的日子裏,本宮不接待外客。」

  「是。」

  「若是有遠方來客,不必通過門房,直接請她進來。其餘僕役先遣至它處,不得入府。」

  「是。」青衣面不改色地再等吩咐。

  他家大人一向說話算話,他雖不知遠方來客會是誰,但長西街的飯鋪……只怕是要陪葬了。

  「下去吧,本官累了,要休息了。」

  青衣猛地?頭。

  東方非轉身瞧他一臉錯愕,不由得哼聲笑道:

  「青衣,你認為本官該怎麼地?」

  他以為他家大人會一如往日,夜不眠,凝思翻覆算計鳳一郎的作為,為阮侍郎的存活設想更多的可能性。今天都有骨灰了,他家大人應該……一夜難眠,遷怒他人才對。

  東方非看穿他的想法,揚眉又道:

  「你以為哪兒來的遠方來客?」

  「是……是阮大人?」

  東方非不給肯定的答復,直接褪去外袍,忽然發現指腹還有殘留的粉末,輕輕舔了舔,似笑非笑:

  「阮冬故的骨灰,絕對不會是這種味道。妳家的義兄是聰明,可惜敗在他對妳的感情上。」要騙他?再練練吧。

  「大人,阮侍郎當真沒有死?」青衣震驚問道。

  「本官料事如神,從未算錯一步。你下去吧。」不安定的因素已經消滅,他說得萬分肯定。

  青衣安靜地退出去,同時關上房門。

  東方非心情極佳,簡直前所未有。他隨意坐在床緣,想著那一頭小猛獅還活在世間……

  「哼,好人不長命,冬故,妳就是不一樣,哪怕有人拖妳下地府,妳照樣有本事爬出來,不枉我一直在等著妳。」他面帶得意的笑。

  王丞死前,將當時情況說得翔實,無一處遺漏,他自然明白當日的驚險萬分,但她竟然能存活下來,竟然留下這條小命來!

  他愈想愈心喜,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掃半年來的不安與煩躁。

  「阮冬故啊阮冬故,本官就在這裏等妳!妳是一個重承諾的人,縱然詐死可以讓妳遠走他鄉,但妳絕對會回來找我……哼,現在妳是重承諾才回來,將來本官可就要妳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五指微縮,仿佛早已勝券在握。

  心情太好,心神全然放鬆,他雖感微累,卻不掩期待之情。

  在朝裏,他呼風喚雨,無人可擋,高處之位雖然擁有無止境的榮華富貴,但榮華富貴讓他毫無意外的驚喜與期待。唯有那個阮冬故,令他又思又念又難忘。

  讓他心癢難耐,讓他欣喜若狂。

  她讓他,不寂寞啊!

  現在的他,簡直是——

  思之狂,思之狂啊!

  「青衣。」

  「我在。」門外輕輕響起守護的聲音。

  「明兒個不必叫我。」他要好好的休生養息一番,再來跟阮冬故鬥上一鬥。

  「是。大人半年來,未曾有過好覺,確實應該……」

  「由得你多話麼?」

  「是。」連青衣都不由自主抹上鬆了口氣的淺笑。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34 PM

《是非分不清》之懷寧 1


  有飯吃最重要,管臭老頭說他什麼骨格奇佳,一生重情重義,只要給他飯吃,偷拐搶騙他都幹。

  他的死期,終於到了。

  長箭貫穿她的胸口,直接穿透他的身軀,不痛不癢,他使出全力穩住馬步,挺住她不肯倒的身子。

  「謝了,懷寧,陪我走了這麼長的路。」無力沙啞的聲音出自身前的師姐兼義妹。

  而後,她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

  緊跟著,他跌進無聲的世界,千軍萬馬瞬間消失在他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盡黑的天地。

  他的知覺全數喪失,但他不在意,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她最後的一個心願。

  不讓她倒下!死也不倒下,絕不向蠻軍示弱!這就是阮冬故!

  這樣的死期,他承受得理所當然,不怨不悔,心甘情願,於是,他安詳地合上眼,靜待死亡降臨。

  將死之前,生平的一切在他眼前一一閃過,他嘴角隱約帶笑。

  當他第一次跟著臭老頭上山,發現師姐比他還小時……

  當他第一次看見白發藍眼的鳳一郎時,努力掩飾驚懼……

  當他的名字被她連叫了三年……一個沒有名字的人,因此落地生根了。

  他,懷寧,不枉此生。

  縱有懷念,他也必須去追上冬故,省得她在黃泉路上等著他,不肯獨自先行。

  她就是這樣,該休息時不去休息,累得他跟鳳一郎總在後頭追著她。

  他曾聽臭老頭說過,人的一生所作所為都是固定的,不會多也不會少,做滿了就是該離世的時候了。

  那時,他總有疑慮,他這個義妹兼師姐自十六歲開始,做得比誰都要多,當她做滿老天註定的一切時,萬一她還年輕,那不是英年早逝嗎?

  但,她要做他絕不阻攔,反正他命卦中早死,等死後鳳一郎將他的骨灰帶在身邊,由他來擋住牛頭馬面,直到她做完她要做的一切。

  可是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走過黃泉路,親眼確定閻王老爺賜給她下一世的好命。

  老天爺給了她重責大任卻不給她活路,他不再信神,天地之間,他只信自己。

  現在——

  他要走了。

  承她之情,頂天立地的走。

  ***    ***    ***    ***

  「城絕不能破。」鳳一郎語重心長地說。

  他沒有吭聲。

  鳳一郎與他眺望夜色,輕聲說出他的憂心:

  「城一破,蠻軍第一個要的,就是斷指程將軍的人頭。當日破主旗,幾次奇襲皆毀蠻族大將,他們對她恨之入骨,城破之後,就算她人已死,屍身也不會留全,倘若讓人知道她是女兒身,那屍身下場必是奇慘。」

  兩人沉默半晌,他終於開口:

  「她知道嗎?」

  「她一直知道。」

  黑暗中,意識無法控制地凝聚起來。

  如浪的不甘,開始打上他的意識。

  他十二歲時,臭老頭曾告訴他,若他將來與她同一條路,遲早會死在她手上。

  他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可是……

  他竟然開始不甘心了!

  老天爺賜給她鳳一郎,賜給她一個叫懷寧的義兄,賜給她重責大任,為什麼不保她個全屍?

  為什麼要賜給她這樣一個結局?

  他咬牙切齒,好不甘心!

  城一破,她的屍身必遭踐踏,既然老天爺不肯留她全屍,他來!由他來!

  他寧願不完成她最後不示弱的心願,也要保住她的身軀!

  他拚著最後一口氣不散,用盡殘餘的力量推向嬌小屍身。

  有他在,她絕不會支離破碎的走!

  有他在,她會四肢俱全,與他並肩走在黃泉路上!

  他試了一次又一次,耗盡全身力氣,面前的屍身竟直挺如山,半分動彈也不肯!

  都最後了,她還不願倒下!她圖的是什麼?到底是什麼?京師那個龍椅上的老人看見了沒有?

  你做不到的她都做到了!為什麼她還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咬牙切齒,憤恨不已,終於在最後一次成功地推倒了她。

  兩具身軀無比狼狽地跌在地上,他早無知覺,城破了沒他不清楚,他只憑著本能,用光他的力氣將她納進懷裏。

  城破了,不管鳳一郎有沒有活下去,都會有個遺憾。沒有關係,鳳一郎的遺憾他來彌補,他不會讓任何人碰到她的屍體。

  要毀她的屍身,就得連他一塊。

  身為她的義兄,這就是他理所當然該做的事!

  ***    ***    ***    ***

  他多了一個師姐,一個比他還小的師姐。

  好可笑,明明個頭小、年紀小,他偏得喊她一聲師姐。這個師姐骨骼沒他好,入門一年多還在紮馬步,學習控制力道,實在令他暗自捧腹大笑。

  這一年,據說她剛滿五歲,他得帶她回家。

  她是千金小姐,每半年回家一趟,以前有她家人來接她,但今年起,竟然要他這個大不了她幾歲的師弟陪她一塊回家。

  兩個小孩耶!

  窮人家的小孩四處走,死了也沒人管,但她是千金小姐,她家人也太大膽了吧?還是,她是被虐待的可憐千金,家人借機謀殺她啊?

  「懷寧!」

  他停步,回頭等著小個頭追上他。

  在上山學武前,他是個混過世面的小乞丐,這種領路工作太簡單了。

  反正臭老頭肯養他,他也不用假心假意油嘴滑舌,只要專心練武就可以吃飽,這點送人的工作不難,真的。

  小個頭停在他的面前,抱著小拳頭,道:

  「懷寧,你走得太快,師姐跟不上。」童音太濃,咬字略有不清。

  他看她一眼,有點不耐煩,道:

  「都午後了,妳不想吃飯嗎?」

  她想了一下,用力點頭。「想吃。是師姐不對,請懷寧幫忙。」師父有叮嚀,吃住一律靠懷寧,她太小了,人家不會買她帳。

  雖然她不太清楚為何有人不願買她帳,也不明白懷寧只大她兩歲,為何就有能力負責她的吃住,但她想,師父的話不會有錯。

  懷寧拉著她走向飯館前頭的階梯,道:

  「妳坐在這裏等,我去買饅頭。」

  她看看對街的大酒樓,再看看他,點頭。

  「懷寧,我等你,吃饅頭。」

  他頭也不回地走到攤子買饅頭。他知道剛才她在看什麼,她是千金小姐,平常待在府裏,一定吃著山珍海味,出了門當然是酒樓茶館,但兩個小孩出門,豈能上那種地方教人覬覦?不如扮作窮小孩,還能平安回家。

  「兩個饅頭。」他簡潔說道。

  那老闆看他一身破舊,又是小孩,也不避諱地問道:

  「有錢麼?」

  他不吭一聲,將準備好的餐錢攤在手心裏。

  「兩個饅頭吧?馬上好馬上好!」攤老闆笑嘻嘻的。

  他沒有臭?這老闆狗眼看人低,反正這世間就是這樣,哪個人不是看表面?

  一年多前,他還是個小乞丐,別說買饅頭了,連撿個髒掉的饅頭都有人追著打,現在他只不過有幾文錢,就會有人對他眉開眼笑。

  在等待的過程裏,他瞄一眼飯鋪前的小師姐。她非常規矩地坐在階梯上,認真地觀察四周。

  小小的城鎮裏,人來人往,其中有個爹親牽著兒子,兒子拉著妹妹迎面走過,他的視線不由自主被牽制住。

  那個小小女孩乾乾淨淨,雖然不如他的小師姐可愛,但看起來乖巧害臊……他一直有個不敢說的願望,就是希望有一天他也能有這種妹妹可以疼可以愛,可惜,他一出生就不知爹娘,更別談兄弟姐妹了。

  他有點出神地望著那家人,攤老闆叫著:

  「好了,兩個饅頭!」

  他又瞄了眼他那個小師姐,說道:

  「再多加一個肉包。」

  他抱著熱騰騰的饅頭包子,才走近飯鋪,就看見飯鋪老闆出來罵人。

  他眉頭一皺,腳步未停,這時,他那個小師姐站起來了。

  「冬故不知坐在此處,會打壞大叔生意,請大叔原諒。」她抱拳,然後退到不遠處的大樹等他。

  真是不討喜……他內心有點失望。一般的妹子,此刻早已跟他哭著求救,哪像她……

  他越過目瞪口呆的飯鋪老闆,來到大樹下,將一個大饅頭遞給她。

  兩人並坐在樹下,她顯然餓壞了,一張小嘴拚命咬著這個饅頭。在他眼裏,就像是一隻小小小鳥努力叨著過大的食物。

  他又偷瞄著身側的她。她的個頭小小,進入城鎮前,他讓她換上破舊的衣物,像個小乞丐一樣。

  她看起來真的好小……如果力氣別這麼大,害羞一點,他就能幻想他多一個妹妹了。

  一個大饅頭消失在她的小嘴巴裏,她抹了抹嘴,意猶未盡的。

  「還餓?」他問。

  她想了下,點點頭。「師姐肚子還不飽。」

  「出門在外,別師姐師姐的叫,惹人注意。」他塞給她一個肉包。

  小眼睛一亮,立即接過這個香噴噴的包子。「鳳春給我吃過。」

  「就吃這麼一次。臭老頭給的錢只夠買饅頭。」

  她?頭看向他。「懷寧沒有嗎?」

  「沒有。」

  她聞言,小心翼翼地剝成兩半,一半遞給他。

  「懷寧,咱們一人一半,走到晚上才不餓。」

  他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接過半個包子。

  「懷寧,咱們還有多久才能到家?」她問。

  「半個月吧。」他一直偷瞄身側的小師姐,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渴望,說道:「出門在外,我們最好以兄妹相稱,妳叫我一聲哥哥,我叫妳妹妹。」

  包子咬到一半,她張大眼睛,看著他。

  黑色的皮膚有點窘,他撇開臉,悶不吭聲地吃著肉包。

  「懷寧,我兄長只有一個,他叫阮臥秋,我叫阮冬故,你不姓阮,我叫你哥哥,名不正言不順。」童音軟軟,咬字依舊不清。

  他聞言,有點受傷,遂不再多說什麼。反正、反正她也不是他心目中的妹子,這輩子,他想,除非找到他親生爹娘,不然他是不可能會有兄弟姐妹的。

  半個月後

  他終於不辱使命,將她平安帶到永昌城。

  兩人風塵僕僕,渾身發臭,路人以為他倆是小乞丐,紛紛走避。

  他暗自冷笑,牽著她的小手進城。

  一進城,就見一名美貌的女孩驚喜地上前,叫道:

  「小姐,妳總算平安抵達了!」

  「鳳春!鳳春!」阮冬故開心地攤開小手臂。

  鳳春完全不嫌她一身臭臭,將她抱進懷裏。她眼眶微紅,鬆口氣道:

  「小姐,這半個月來我食不下嚥,就怕妳走私了、被人騙了。」

  「冬故很好,冬故沒有走失。冬故不認得家裏的路,全仗懷寧幫忙。」阮冬故忙著跳下地,熱中地介紹懷寧。

  鳳春感激地看著他,微笑:

  「你就是小姐的小師弟嗎?多虧你了。」

  他懶得跟人做表面功夫,沒有回答。

  阮冬故笑瞇瞇地說:

  「懷寧,這是我的鳳春,就是那個給冬故吃過肉包的鳳春。她是我一輩子的鳳春。」

  「小姐愛吃肉包,鳳春馬上差人去第一包子鋪買。」鳳春看他倆一身破舊,想來這一路上她的小姐吃了不少苦,她憐惜道:「不管小姐愛吃什麼,鳳春都能變出來,來,鳳春抱妳回府,好不?」

  「我用走的,用走的就好了。」在懷寧面前,一定要有師姐的樣子。她對懷寧道:「懷寧,一塊吃,鳳春的菜,都好吃。」

  「小姐,妳不是愛叫兄台,怎麼這回不叫懷寧兄了?」鳳春笑道。

  「懷寧是師弟,不能稱兄。」她認真道:「鳳春,懷寧在家裏的這段日子,妳也叫他懷寧,師父說,懷寧的名字是新取的,要喊三年他才能落地生根,變成真的懷寧,妳別喊其他的。」

  懷寧瞄阮冬故一眼,沒有說話。

  鳳春微笑:「好啊。」

  「懷寧。」阮冬故對他伸出小手,說:「鳳春要帶我們回家了。」

  懷寧不發一語,牽起她的小手。他知道她力氣大,從不主動去拉人,一路上都是他牽著她回來的。

  鳳春看著這兩個小孩相處的模式,知道她這個小姐很看重這新來的師弟,遂對著懷寧伸手:

  「既然懷寧是小姐的師弟,那就是一家人了,一塊回家吧。」

  懷寧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遲疑的動作顯露他的心情。當他主動讓鳳春牽住髒髒的小手時,冬故搖頭晃腦,忽然道:

  「鳳春,冬故在路上曾看過一家子,爹帶兒子,兒子帶妹妹走在路上,那現在算不算是鳳春娘帶小孩出門?」

  鳳春好氣又好笑地白她一記眼。

  「小姐,妳的娘是夫人,不是我。」

  「哦,原來娘親只能有一個,冬故明白了。那大哥呢?大哥能有幾個?」

  「妳的大哥只有少爺,沒別的人了。」

  「哦……冬故也明白了。」她看看懷寧,再看看兩人牽著的小手,沒有再多問什麼。

  自始至終,懷寧真的覺得很可笑。

  左側是他小個頭的師姐,右邊是她的鳳春,三人走在一塊,簡直是可笑的母子三人……

  他又偷瞄那個滿面髒髒的小師姐。他心目中的妹妹,絕對不像她,他想要更柔弱點、怕吃苦,不要力氣大、只能仰仗她兄長保護的小妹……

  阮冬故一點也不符合他心目中的妹妹形象。

  
作者: 元靜    時間: 2007-9-21 11:35 PM



  本來在安寧的黑暗裏,等著牛頭馬面來召人,但紅豔豔的大火突然襲卷他的全身,驀地,陽世間所有吵雜的聲音竄進他的世界裏。

  火燒似的疼痛,讓他的魂魄如重物落地,他猛然一震,立時張開雙眼。

  眼前不是黃泉路,也不是森羅殿,更沒有牛頭馬面——

  「火化了嗎……」低微的人聲,在附近交談著。

  「下午已經火化了。京軍將領看阮侍郎是內閣首輔的人,特準鳳一郎獨自火化他的屍身……」哽咽泣聲在寂靜的夜顯得格外淒涼。

  「鳳公子不該拒絕我們去送他的……阮侍郎就這樣走了,他一定能一路好走,燕門關的百姓得救,他的義兄懷寧也活下來了,這全是他在九泉下的保佑……」

  懷寧目眥盡裂,狂亂地掙紮,但全身無力,只能恨恨地瞪著他們。

  他的掙紮引起軍醫的注意,連忙奔過來,大喜過望道:

  「懷寧爺兒,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見懷寧用殺人似的眼神瞪著他,他有點猶豫:「您是想問阮侍郎……他……他……」

  懷寧雙瞳瞇縮,咬牙切齒,不肯調離視線!

  門外有人低喊:

  「軍醫,鳳公子來探懷寧爺了。」

  一頭白髮先入懷寧的眼瞳,接著,是鳳一郎委靡不振的模樣,仿佛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一場。

  「鳳公子,懷寧爺兒醒了!」

  鳳一郎聞言,略帶驚喜地上前,一見懷寧果然醒了,終於鬆口氣。

  「懷寧,你活下來了!」激動中依舊憂心忡忡。

  懷寧鎖住他的藍眸。

  「鳳公子,懷寧爺在問阮侍郎的下落呢!」軍醫輕聲暗示,病人重傷在身,不宜損及心神。

  鳳一郎點頭,與懷寧的視線交纏,直截了當地問:

  「懷寧,你要我說實話或謊話?」

  懷寧動了動嘴,喉口發不出聲音來。

  「那就是要實話了?」鳳一郎深深地注視著他,柔聲道:「你做得很好,我們的夢,還沒有碎。」

  他連眼皮也不眨地,直勾勾地瞪著鳳一郎,而鳳一郎則坦然地接受他嚴厲的審視。

  許久後,懷寧終於放鬆地合上眼,任由黑暗再度包圍他。

  在意識似散非散間,他聽見軍醫低聲跟鳳一郎說:

  「鳳公子,你做得很好,騙阮侍郎未死。」

  「是啊,我騙了他,等他下次轉醒,我實在不該如何面對他。」

  「阮侍郎的骨灰……」

  「多謝軍醫關心,等懷寧康復後,我們會回京擇地下葬。」

  接著,他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    ***    ***    ***

  當他再度清醒時,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有個人坐在床邊,他知道。

  這個人似在沉思,沒有發現他早已轉醒。

  「鳳一郎。」他開了口,聲音粗啞難辨。

  鳳一郎回神,壓低聲音道:

  「懷寧,你又躺了半個月了。」

  他沒有說話,注視著比半個月前更憔悴的義兄。

  鳳一郎定定看著他,輕聲道:

  「前前後後,你躺了不少日子,今晚我本來留到三更就走,你能醒來真是太好了。」

  輕淺的呼吸不同調,懷寧立即明白四周還有其他人。

  鳳一郎像早已習慣他的沉默寡言,特地解釋:

  「我也不瞞你,之前為了不損及你的心神,騙你東潛未死,其實……我這些時日就在忙他火化的事,他死得其所,不會有所遺憾,但我已心灰意冷,你要跟我離開此地嗎?我們找一處地方隱居,就你跟我,以及東潛骨灰,再無外人。」

  「……好。」

  鳳一郎微不可見地點頭,嘴裏繼續道:

  「你已登錄軍冊之中,須回京後才能離開,但京軍將領是東方首輔的人馬,他不會為難我們,我已留下書信,他會明白我們急於離開傷心地的心情。」

  「你扶我一把。」

  「辛苦你了,懷寧。」鳳一郎小心使力,扶著他下床,一步一步極力放輕地走出門外。

  外頭已有牛車在等著。鳳一郎扶他上了車,苦笑道:

  「路上顛簸,你忍著點。」

  「嗯。」

  鳳一郎駕著牛馬,儘量挑平穩的道路走。夜路迢迢,當他們穿過林子,徹底離開那塊傷心地後,他才喝停牛車。

  鳳一郎轉身面對他,嘴角勉強勾笑:

  「辛苦你了,懷寧。」

  「她……」

  「還活著。方才屋內有人,他們心好裝睡,讓我們順利離開。」

  「傷勢有多嚴重?」

  「……她一直沒有醒過來。」

  懷寧合上眼,半晌,他才啞聲道:

  「牛頭馬面聽她一番大道理,聽也會聽怕,哪願意留下她?」

  鳳一郎附和著:

  「是啊,你說得對。現在她沒醒來,只是暫時的休息。她太累了,不好好睡上一覺,怎會應付下半生的事呢?」鳳一郎極力輕快地說:「懷寧,咱們算是有默契了,之前我還真怕你誤解我的意思呢。」他回頭駕著牛車。

  懷寧沒有回話,只是閉目養神。那不是默契,是因為他看見鳳一郎眼裏還帶著微弱的希望。

  這份希望來自冬故活著,他可以肯定。

  她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老天爺的眼睛沒有瞎,願意把冬故還給他們。

  能夠讓他……讓他繼續當她的義兄,讓他能夠繼續成為懷寧,與阮冬故、鳳一郎,共同往前走。

  「別回頭。」他啞聲道。

  「嗯。」鳳一郎輕應一聲。

  夜風拂面,頰面涼涼的濕濕的,但他就是不肯張開眼睛,摸個清楚。

  「雨真大。」他道。

  「……是啊,好大的雨呢。」鳳一郎輕聲配合著。

  ***    ***    ***    ***

  自阮冬故清醒之後,傷口愈合速度驚人的緩慢,她看似有精神,但小臉灰白、唇無血色,整個人縮水一圈,變成名副其實的小老太婆。

  白天有住在附近的大嬸來幫忙照顧她,入夜後鳳一郎暗自下了重藥,讓她儘量能一覺到天亮,以免痛得生不如死。

  這一天,大嬸有急事不能來,由鳳一郎接替照顧她的起居,幫忙換衣當然是不可能,只能為她梳梳頭發,陪她說說輕鬆的事。

  懷寧本來坐在床緣,但見鳳一郎梳發的動作頓下。他心知有異,遂起身繞到她的身後。

  一頭帶點桔黃的長髮裏竟有兩根銀絲。

  她才二十五歲,已有白髮。

  「一郎哥?」她極力維持精神。

  「……沒事。」鳳一郎當作沒事,正要忽略那兩根銀髮時,懷寧悶不吭聲,用力一扯。

  「好痛!」她脫口叫道。

  「懷寧!」

  「白髮。」他攤到她的面前。

  阮冬故愣了下,不是很介意地輕笑:

  「我的嗎?」

  「懷寧,拔一根白髮再生五根,你這不是讓冬故早日白髮嗎?」鳳一郎不悅道,替她紮了鬆軟的辮子。

  「我故意的。」他坐回床緣。

  阮冬故默默看他一眼,笑歎著:

  「懷寧,你老愛整我,現在我只準喝稀粥,你卻故意當著我的面吃白飯,讓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不介意生白髮,反正都是頭髮。

  他沒搭理她。

  「等妳身子再好點,就能吃了。」鳳一郎在她身後道。「冬故,今天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想了下,點頭。「我好久沒出門,可是,一郎哥,要麻煩你扶我了。」

  鳳一郎笑道:

  「妳傷口沒好,扶妳也容易扯動傷口。我抱妳出去吧,吹吹風,也許更精神些。」他為她披上披風,再小心地將她打橫抱起。

  「麻煩你了,一郎哥。」她注意到懷寧不知上哪兒去,該不會又想整她了吧?

  鳳一郎但笑不語,把她抱出小小的房門。

  鄉村景色已有冬意,樹枯葉黃,偶爾還有提前到來的冬風,她恍若隔世,最後一次在外頭,是在夏至的戰場上,轉眼間已經過了這麼多日子啊

  「冬天要到了,妳的傷要好些,我們就得轉移陣地,儘量往南方走。」

  「……一郎哥,我真是麻煩你跟懷寧了。」她努力養傷,無奈傷口癒合太慢,明明懷寧已經可以走動了,她卻還處在不得動彈的階段。

  男跟女的差別……唉,不提也罷。

  鳳一郎笑道:

  「不麻煩。妳這病人十分聽話,喂妳喝苦藥妳也立即喝下,不哭不鬧的,是個非常配合的好病人。」正因配合,傷勢未有起色,他才煩心。

  她微微淺笑,連呼吸也不敢太過用力。忽地,一抹奇異的味道隨著冬風而至,這個味道是……

  拐過屋角,她瞪著院子裏的香燭冥紙。

  鳳一郎輕輕放下她,讓她坐在懷寧備好的軟墊上。因為傷口的關係,她只能駝著背,忍著微痛。

  「冬故,前幾個月皇上下令,親自為戰死的將士焚香祝禱,同時將他們的屍身並葬在將士坡,那時妳昏迷不醒,來不及送他們走,那麼,現在也是一樣的。」

  她愣愣地看著懷寧塞給她一?冥紙。

  鳳一郎繼續道:

  「妳一定有話要跟他們說,我跟懷寧暫時避開,等妳送完他們,我再抱妳回屋休息。」語畢,與懷寧繞到稍遠處的小農田。

  「你的方法真的可行嗎?」懷寧問道。

  「我不知道。」鳳一郎坦承:「她的傷勢久而未愈,即使不是心病所致,我想,讓她安心點,送她的兄弟們一程,大哭一場對她有益。何況……能送得乾淨,是最好不過的了。」

  懷寧看他一眼,沒有答話,攤開掌心,露出那兩根長長的銀絲。

  「懷寧,你拔了,以後很容易長的。」鳳一郎歎道。

  「我跟她,都不怕白髮。二十五歲白髮阮冬故,三十五歲白髮阮冬故,阮冬故就是阮冬故,又有何差別?」

  冬風吹走了他掌心上的銀絲,也送來了院子裏的慟哭聲。

  那哭聲,本來輕淺低微,斷斷續續,而後聲嘶力竭嚎啕痛哭,不絕於耳。

  從小到大,他們的義妹一向落淚不出聲,這一次,她的發洩,是痛惡自己對官場不夠妥協,犧牲了那麼多人命。

  哭完了,痛完了,才能繼續前進,這是最重要的。只是……這哭聲哭得無法控制,讓他倆臉色微沉,掩不住擔心。

  「鳳一郎……」

  「嗯?」

  「你記不記得,她第一次聽見你說桃園三結義後的反應?」

  「當然記得。那時她才知道不同姓氏也可以結拜成為兄弟姐妹。怎麼了?」

  懷寧垂下眼,盯著地上的野草,說道:

  「沒,沒事。」隔天,她雙目亮晶晶,虎視眈眈看著他跟鳳一郎,但盼能成三兄妹,直到她十八歲那年在京師客棧裏終於完成她的願望。

  從此本無相幹的三人,成為不分離的義兄妹。

  一陣靜默後,懷寧又突然道:

  「我是不是跟你提過,我一直希望有個乖巧害臊的妹子,而非力大無窮的妹妹?」

  鳳一郎有點驚訝地看向他,不太明白為何在此刻懷寧會舊事重提。他點頭:

  「懷寧,你放心,這個秘密我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麼你繼續保住這個秘密,再另外幫我守一個秘密吧。」

  「你說吧。」

  「我一直希望有個乖巧害臊的妹子,但是——」頓了下,懷寧才邁:「有時候,覺得有個力大無窮、脾氣可比石頭的妹子也不錯。」

  「如果你跟冬故提,她一定很感動。」

  「我怕她感動得哭倒在我懷裏,還要約定下輩子再做兄妹,那我就麻煩了。我下輩子,確定要一個乖巧害臊的妹子。」

  「……我明白了,我會繼續保密的。」

  過了一陣子,院子裏的哭聲漸微,氣若遊絲。鳳一郎跟他點了點頭,懷寧便從屋內搬出矮桌到院子裏。

  她抹了抹眼淚,也不怕義兄們見笑。大哭過後,她心情稍好,輕笑:

  「今天要在外頭用飯嗎?」

  「嗯。」

  未久,熱騰騰的稀飯擺在她的面前。她看了許久,再看看懷寧埋頭大吃的白飯,她深吸口氣,胸口微疼但不礙事。

  「一郎哥……」

  「我馬上來喂妳。」鳳一郎上了幾道菜,隨即坐在她的身邊。

  「我能不能吃飯了?」她吞了吞口水。

  鳳一郎藍眸一亮,笑著搖頭。

  「妳現在身子還不太穩,只能喝稀粥,再者,妳連碗粥都喝不完了,何況是吃飯呢?」

  「我現在很餓了……等等,懷寧,留我一碗飯。」

  懷寧不作聲地撥了一小口飯在盤子上,看她一眼,道:

  「如果妳喝完粥,這口飯就給妳。」

  她瞪著他。

  「不要?」

  「我要!」她轉向鳳一郎,說道:「麻煩一郎哥喂粥了。」

  鳳一郎笑著喂她喝粥。今天她的胃口變好了,果然他的方法多少有效。

  她喝了幾口,渾身冒汗,瞄了懷寧一眼,懷寧正有意搶她的那一口飯。

  「要休息嗎?」鳳一郎問道。

  她搖搖頭,坦白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還不太飽,只是有點累了。」

  懷寧看看天色,忽然說:

  「照顧妳的大嬸明天才來,鳳一郎跟她買了饅頭包子……對了,冬故,我忘記妳也不能吃,真是可惜,明天繼續煮粥吧!」

  她瞇眼。

  鳳一郎只能搖頭笑歎。懷寧真的很希望自家辣子是乖巧害羞的性子嗎?如果真是這種性子,不早被他這種兄長欺負成小可憐了?

  「一郎哥,我想吃菜。」

  有胃口是好事,開始想挑菜更好,鳳一郎連忙為她夾了易嚼的菜色。

  「我不太冷,今天……我們就坐在這裏等天黑,好不好?」她道。

  「當然好。」他柔聲道。

  懷寧為她從房裏取來棉被,蓋在她身上。

  兄妹三人就坐在院子裏,看著逐漸入冬的景色。

  大鳥從天空飛過,三人不約而同?頭望去。

  入冬的藍天,帶抹灰雲,頗有山雨欲來之勢,他們兄妹三人心情短暫放鬆,任由美好時光留在這一刻。

  懷寧望著離老天爺最近的藍天白雲,嘴角隱約含著感謝的笑意。

  明天,她還會繼續向前走。

  而他跟鳳一郎,照樣挺著她。

  什麼是兄長?

  就像他這樣吧,一個非常稱職的兄長。

  他,懷寧,無父無母,但有一個義兄、一個妹妹,可以相伴到老……

  他還挺喜歡這個懷寧的一輩子。

  落地生根。

全書完
作者: 10565    時間: 2007-11-21 07: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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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bjqsrldhgoo    時間: 2007-11-28 01:18 AM

於晴的系列真的是百看不厭
特別是鬥妻系列
看了都會笑

謝謝分享
作者: badsusu    時間: 2007-11-28 04:30 AM

:03: 謝謝大大的分享丫!! 雖然有點看不太懂 不過義兄妹的感情真好:03:
作者: jpm312089    時間: 2007-11-28 10:15 PM

我喜歡
所以回帖
~~~~~
謝謝你歐:)
作者: joeys691    時間: 2007-12-2 01: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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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maya11    時間: 2007-12-11 08:0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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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incat0619    時間: 2007-12-14 01:4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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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kyflyrose    時間: 2008-1-13 01:1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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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er6227    時間: 2008-1-13 02: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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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s95    時間: 2008-1-13 05:0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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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ellen46    時間: 2008-1-14 12:4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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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lone618    時間: 2008-1-14 03:51 PM

一直想看他們的番外篇~~
謝謝大大的分享押
很好看哦
作者: 蓉仔的    時間: 2008-7-7 09:18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cywu    時間: 2008-7-8 02:50 AM

很好看喔!
反覆看了好幾次還是很好看...
謝謝大大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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